莫妮卡在幾天後回到城寨,卻不是因為信一說想她。
真正的理由毫無情趣,隻有冷冰冰的兩個字——開會。
1983年,九龍城寨當年最後一次福利代表會,莫妮卡也第一次以城寨代表的身份參加,這是龍卷風兌現給莫妮卡的承諾。從此以後,莫妮卡不再作為外來人,可以真正被看做城寨的一份子。
莫妮卡提前半小時回到城寨,這裡一切如舊。隻因漸漸入冬,外晾的衣物變多變厚,逐漸遮擋住那些如俄羅斯方塊般緊密嵌合的籠窗。這裡的一切都在忙碌喧鬨之中輪轉,仿佛永遠不會停歇,亦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片刻。
經過魚蛋鋪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跳下條凳,攔在了莫妮卡身前。
莫妮卡抱住包蹲身下來,柔聲道:“阿妹痘疹都長好啦?來,讓我看看。”
“嗯!”魚蛋妹比之前瘦了些,乖巧地點了點頭。
莫妮卡摸摸魚蛋妹的臉蛋,又看了看脖子,誇她:“嗯,沒問題,還是一個小靚妹。”
魚蛋妹止不住樂,齒門內有顆牙隻長出來一半,十分可愛:“黃小姐,這個給你,”說罷,魚蛋妹返回鋪檔內,取來一小束花朵,遞到莫妮卡手中。
“送給我的?”莫妮卡接過,發現是一把紮好的滿天星。
“是城寨第一靚仔送你的。”魚蛋妹的小手捏了捏口袋中的糖豆,她小小年紀,也是有幾分生意人的頭腦,沒酬勞的事她才不做。
滿天星大多時候作為配花,現在單獨成束,不摻其他元素,花語更顯得直白純粹。
看來,有人真的很想她。
“多謝。”莫妮卡會心一笑,輕輕折下花苞繁多的枝簇,用發夾別到魚蛋妹發間,繼續往福利會辦公室趕去。
莫妮卡算好時間來得早,卻有好幾個人比她來得更早。
會議室的長桌旁早已坐著四人,座次不同,涇渭分明。莫妮卡甫一入內,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神色各異。有的排斥、有的玩味,自然也有不加遮掩的友好。
“啊呀,黃小姐!歡迎歡迎!”三姑頂著頭時興的羊毛卷,單獨坐在一邊,她最先同莫妮卡打招呼,態度熱絡:“來,你坐我左邊呀。”
三姑是城寨居民中的活躍人物,除了定期去龍卷風那裡電發外,麻將室、露天舞場等八卦多的去處也時常能看到她的身影。三姑很會處人緣,城寨裡的婦女多半是她的好姐妹,可謂是另種程度的一呼百應。
都說姐妹同心,其利斷金,三姑能當上代表合情合理。至於她為什麼對莫妮卡這般好,則是看在蛋仔媽咪阿素的麵子。
“好呀,三姑。”莫妮卡依言坐下,不躲不避,同稀稀拉拉坐著的另外三個人依次對視。
在被燙傷一隻耳的黑瘦老人與招風耳闊麵中年男人之間,翹腿坐著個比他們高出一頭的混血女人。
目光短兵相接,獨耳老人不帶情緒地移開眼,招風耳男嘴角下撇,混血女人則立刻擺出標準至極的笑臉,不走心,卻自有風韻。
“對了,除了我,這些人你都不認識吧?”三姑是個熱心腸,立刻拉住莫妮卡道:“年輕女孩臉皮薄,做代表,容易被人看輕的,彆慌,我跟你介紹介紹就知道了。”
三姑聲音不大,但在這密閉的空間中,依舊是人人可聞的,莫妮卡明知尷尬,卻半推半就,沒有拒絕——要快速將這三個人同查到的消息對上號,通過三姑效率最高。
“成老板是開金屬廠的,還搞加工,產品遠銷東南亞哦。”三姑說著獨耳老人,在桌下偷偷比了個公雞手勢。
成旻,綽號灰鋼旻,工業代表,有錢卻吝嗇,手下有完整的金屬產業。
三姑以目光指點江山,又跳躍向招風耳:“朱老板,龍勝賭場是他的。”
朱文標,光明街賭霸,手下最豪奢的龍勝規格更是對標澳門。
直到最後,三姑才向莫妮卡介紹起混血女人,神態中滿是不願多言:“Lana,你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啦,雞頭。”
姚蘭,Lana,中英混血的妓寨大阿姐、蛇頭,傳說曾是某位探長的情人。
Lana將三姑的話聽得清楚,也並不打算置若罔聞。她抬眸時,敏利得像隻貓頭鷹,漸深的眼窩好似要將人攝進去:
“三姑,你是白費心了,miss黃外麵來的,見多識廣,什麼大場麵沒見過?”說著,Lana又睇向莫妮卡,紅唇啟張,灰瞳裡似笑非笑:“不過,我倒是看miss黃有眼緣,畢竟小姐同‘小姐’,都共用同一個單詞哦。”
這話是衝著莫妮卡來的。三姑立刻意識到自己做了Lana的話筏,頓感內疚。
初來乍到,有人難免要投石問路,最好再擺個下馬威,一不小心就讓人下不來台。
隻是莫妮卡從來都不吃這種教訓,當即反擊:“不好意思啊,那是你無知,才會有這種錯覺,你也跟‘漁船’共用一個單詞,也沒見你‘上岸’呀?”
莫妮卡抱臂歪頭,笑意不達眼底,語氣偏偏還善解人意似的:“哦,不記得怎麼上岸,隻記得怎麼拉人下水?”
漁船、上岸、拉人下水。
妓寨將人當商品,做的從來都是拉人下水的生意,講話衝撞的是三姑,被拉下水受難堪的卻是莫妮卡。這是在罵人本性難改。
這犀利的雙關戳得Lana麵色微變,一時半會沒說出話來。
Lana自認為足夠了解女人,光鮮亮麗的富家女被人比作“小姐”,怎麼可能不生氣。她就是故意為之,非是要同人鬥氣,實在是太過好奇。
城寨營生數十載,Lana深諳這裡的求生之道,更知城寨當家的心性。可短短幾月,莫妮卡竟可以博得龍卷風信任,甚至在福利會登堂入室,有了席位。試探也好,立威也罷,不交鋒就不會知道深淺。
Lana猜莫妮卡多半會為了剛到手的席位忍,自然也想過莫妮卡會反駁,隻是沒想過,反駁的角度會如此刁鑽,直戳人肺管子。
好吧,知道是個硬茬了。Lana剛準備好新說辭,門又開啟,一襲黑衣的牧師佐羅又走了進來。
不待莫妮卡同佐羅打招呼,悠忽自在的音聲終於不再隔著電話線,抵達莫妮卡的耳際:“好熱鬨,都在乾什麼,聊八卦呀?”
今天的信一沒有係領帶,硬挺的黑色皮衣搭上寬肩,既不保暖,又不靈便,卻是凹造型的王牌戰衣。更不提他還將內裡的深藍襯衫解了兩顆扣,欲蓋彌彰,靚得毫無風紀可言。
在一群人中間,顯得毫無存在感的佐羅也走到莫妮卡身邊坐下。
三姑因帶累莫妮卡而懊惱,見莫妮卡同Lana鬥嘴更是心急,眼見信一來,埋怨道:“你早點進來,不就更加熱鬨了?”
“三姑,我這是守信,說十點開會,就十點開會。”信一同三姑詼諧說笑,又向灰鋼旻同朱老板散煙,禮遇有加,不卑不亢。
二人都接了煙,灰鋼旻則多問了句:“你大佬今天不來?”
“大佬去秋哥那交租,會議就由我主持了。”信一回答。
Lana不抽紙煙,自取一杆煙鬥,劃柴點燃煙絲,吞雲吐霧:“龍哥不在,也不怕我們做大人的欺負你?”
“有什麼怕的?大家都知道,龍哥最護短了,”信一聳肩,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在莫妮卡身上,口中陳說道:“Lana姐,我也一樣。”
室中倏地靜了半秒。
Lana討了個沒趣,目光將信一同莫妮卡連了個線,信實了那個在城寨中傳播許久的緋聞。
壓迫感不過流光瞬息,信一很快又恢複往日的閒散腔調:“好啦,今天四仔請假,醫生代表缺席,出席補貼沒他一份,我記賬啦。”
莫妮卡重新數過一遍人頭:三姑代表居民、佐羅代表教會、四仔代表醫生、灰鋼旻、朱老板和Lana則代表城寨中的黑白產業,加上治安委員會的信一和自己,現在一共八個人。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同倚仗,也變相昭示著城寨這塊看似腐壞的蛋糕,究竟有多少人在盯食。
信一開始一一分發準備好的季報賬本,經過莫妮卡身邊時,卻故意放慢了步子:“給你。”
紙質文件同時被推至身前,莫妮卡聞到香根草氣同油墨混合的氣味,信一分明的指節不經意從桌案上刮擦過,收回褲袋中,不著痕跡。
隻是換了香水,為何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確定感刺激著莫妮卡的心跳,她心不在焉地握住鋼筆,如把弄蝴蝶刀般轉弄起來。
很快,莫妮卡就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賬本上。
城寨福利會比莫妮卡想象的要正規,經營情況也十分穩定,賬上竟有八十來萬的盈餘。
信一是按準則做的正規報表,但為使每個人都能看得懂,又附上了收支一線的流水賬。看過賬後,無人提出任何異議。
“賬都看完了?”信一又問了一遍:“沒問題,我們就進行第一項議程。”
“黃小姐。”信一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本正經地叫過莫妮卡。
莫妮卡亦回答:“藍生。”
眾目睽睽之下,這樣看似生疏客氣的稱呼,正在悄然成為一種意趣。
“黃小姐作為青年中心教師,雖然來城寨隻得短短幾月,但是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為城寨做的貢獻有目共睹。代表中,也剛好缺少一位可以為城寨後生著想的人。今日第一件事,我們一起歡迎黃曼玲小姐加入城寨福利會。”
信一說罷,帶頭鼓起掌,三姑同佐羅應和得最賣力,其餘三位也略略做過手勢,表麵功夫都做到位。莫妮卡不知道龍卷風到底如何說服他們,也不會因為公然走後門而覺得自己擔當不起。她坦坦蕩蕩起身,從信一手中接過嶄新的牛皮筆記本:“多謝藍先生和龍哥的賞識,我會好好乾的。”
“哈哈哈,確實是喜事一樁啊,黃小姐來,這裡就和家庭聚會一樣其樂融融。“朱老板將燃完的煙蒂撣進缸中,臉上帶笑,口裡藏刀:
”不過……今年有了青少年代表,來年再出來什麼稀奇古怪的代表都不用驚訝咯。信仔,捉緊呐,城寨裡需要被代表的人可不多了。”
同剛才被指桑罵槐的莫妮卡如出一轍的把戲。隻是這次借故被攻擊的是信一。而如果今天龍卷風坐在這裡,朱老板是絕對不會說出這話的。
龍卷風大約也是因為害怕信一壓不住這些老狐狸,才一直隱瞞病情,不肯好好治病的吧。莫妮卡密切關注著信一,卻見他眉宇極平,不顯不揚,叫人捉摸不透他下一步到底會如何應對。
莫妮卡正要幫腔,從進門起就不發一語的佐羅卻忽然出其不意:“朱老板,少說兩句吧,黃小姐隻是青少年代表,又不是禁賭代表,何必這麼敏感?”說著,他還虔誠地劃了個十字:“不過,如果哪天真有禁賭代表,我想耶穌都會開心的。”
“……神經!”陰損的發難被打斷,朱老板也不好撕破臉將話攤開來講,隻得作罷。
風波剛起,就波瀾不驚地過去,信一依舊站在原地,看似什麼都沒有做。然莫妮卡稍一琢磨,就了然。
一個合格的話事人是不必親自下場懟人的。信一也看得很透,要有人服,從來需要的是手腕、是擁躉,而不是吵架。可佐羅不是信一的馬仔,他有靠山,更有立場。
莫妮卡雖然不知道信一是怎麼提前說服佐羅開口,當他的確做到了兵不血刃。
信一用手臂輕碰莫妮卡,示意她回去坐,眼眸澄明,理智得令人安心:“現在進行第二項議題,”
莫妮卡歸位,順手將嶄新的筆記本翻開,卻又光速地將冊本合上了。
她再次翻頁,用指小心翼翼地探,終是泛黃的無酸紙中,摸到一朵紅色不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