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診日(1 / 1)

經過四仔的治療,莫妮卡的右臂恢複得很快,不過幾天就已經可以無痛活動,隻是短期不可提拉重物。

至於那留了血窟窿的腰傷,則需要每天換藥,這件事平常都由阿素幫忙,直至疼痛逐漸減輕,傷口中的血肉開始發癢,四仔讓莫妮卡去複查。

雖然已經打過照麵,但四仔卻還是更習慣於從前的溝通方式。他依然承包飯食,貼紙條的位置卻從他自己門口移動到了二樓。

是社交焦慮障礙?莫妮卡感到好奇。

四仔沉默地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出,鎖上大門。廚間裡飄出的煲湯味道衝淡了共處一室的局促感,莫妮卡聞了聞,是花生排骨。

“坐。”四仔搬出一張三腳高凳,醫院同款,上次莫妮卡來,還沒見過。

莫妮卡依言坐上去,的確比之前那張舊椅子方便檢查得多。

四仔站在莫妮卡身後,聲音自高處而來:“把衣服撩起來。”

為了方便檢查,莫妮卡本就穿得寬鬆,此時略略將衣擺往上提了些,隻剛好露出包著白紗布的創口。

醫用膠帶的四角被揭開,驟然見光的傷口扯動完好的肌膚,莫妮卡輕抖了兩下。

棉球落在創口邊沿,輕輕按壓後鬆開:“恢複得不錯,沒感染,也沒發炎。最近傷口會很癢,不要抓,也不要沾水,等傷口結痂。”

說罷,四仔喉頭滾動,又補了一句:“不想留疤,就不要吃辛辣、海鮮同豉油。”

莫妮卡偏了偏頭,納罕道:“我吃什麼,不都是你決定?”

“……”

四仔沒答話,專注於消毒,重新包紮。莫妮卡無聲地撇了撇嘴,田螺醫師似乎不太經逗。

其實,四仔想回答。那句“我又管不住你在外麵吃什麼”已經到了嘴邊,卻還是沒說出來。這太怪了,會讓莫妮卡覺得他是個怪人,儘管或許在莫妮卡眼裡,他已經是個怪人。

譬如此時,四仔就在想著一件怪事。

嫻熟的醫師可以感知到患者的身體狀況,皮膚、肌肉、體態都會對他講話,四仔精於此道,卻也因此對莫妮卡產生了更多的疑惑。

莫妮卡體態勻稱又富有力量,是四仔見過最健康的女性。她有手繭,習拳,自然也身負拳師常見的暗傷,但這些隱疾,單看外表卻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作為曾經的拳手,四仔對此最了解不過。前臂、腰背,膝腿,這些最有可能會留下外傷的地方,在莫妮卡這裡,統統都不見外傷。準確來說,除了這次打王九留下的新傷外,莫妮卡身上一道傷疤都沒有。這不可能,也根本不符合常理。

“喂,看夠沒有?”下擺驟然遮擋傷口,莫妮卡轉凳過來,一把揪住四仔的前背心。

她有些生氣,疑心田螺醫師這個濃眉大眼的是否產生了什麼下流的想法,所以才盯著她的後背發呆。但當二人距離更近,田螺醫師兩眼清明,甚至還遲鈍地眨了兩下,莫妮卡鬆了鬆手,決定給他個解釋的機會:“你在看什麼?”

“你好像從來沒有受過傷。”四仔坦坦蕩蕩:“王九留下的傷,不可能是第一次,為什麼?”

莫妮卡鬆了手,目光從四仔擋不住的顴骨疤,移向他的左鎖骨、大臂,語焉不詳:“有時候,傷疤從來都不隻在皮膚上。”

四仔被那眼神刺痛,冷臉去拿上藥的托盤,卻聽莫妮卡疏淡道:“日本整形外科很發達的,多挨幾刀,就看不到疤了。”

高大的身軀再次僵硬,四仔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你……”

“我老豆說,女人身上留疤,男人不會鐘意,所以要去掉,你覺得呢?”

四仔站在原地,已被滔天的歉疚吞沒。

他將頭顱低下,任由頭發垂在眼前,掩耳盜鈴地不去看莫妮卡,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那雙可救人也可傷人的手緊緊攥握,臂肌抽動,溝塹更如涇渭,隻那魁偉身形卻如同被推倒了半匹,無端狼狽。

不過須臾,四仔心甘情願地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

明明被冒犯的是莫妮卡,但四仔看上去都快碎掉了。

莫妮卡抱臂看他:“say咩sorry咯?賠錢呀,精神損失費。”

四仔一愣,果真往裡間走,要去拿錢,莫妮卡立刻攔下他:“算啦,有正事請教你,坐下來聊兩句?”

“嗯。”四仔點點頭,搬來椅子坐在莫妮卡對麵,等她後話。

“你了解人體構造,知不知道為什麼人可以金剛不壞?”莫妮卡道:“果欄那個王九,好邪門,無論我怎麼打他,都傷他不到。”

四仔稍加思索,以自己所想解釋道:“一般來說,重量級決定一切。你力道不夠,他還比你重,自然禁打。”

“不可能。”莫妮卡搖搖頭:“比他塊頭大的,我又不是沒打過,皮肉硬,還有關節,可他……好似鐵皮鋼筋。”

“那就隻有可能是外功。”四仔不由一震。自從進了城寨,他很少了解外麵情況,隻是聽信一提起過王九這個人,但他什麼身法功夫,也無從了解,更沒有興趣:“硬氣功,以氣勁護體,不破功,自然打不動。”

“我也這麼覺得。”莫妮卡點點頭:“但我好像打中他了,隻一下,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

四仔問:“你打他哪裡?”

“這裡。”莫妮卡將左手握成鳳眼,虛虛比劃,卻沒有碰到四仔半分,隻是一邊比擬,一邊周遊:“他攻我右手,我很慌,哪裡打得到就打哪裡,然後他鬆開我,左半邊身直接無力,我才逃脫。我左思右想,都想不通。”

四仔看向那隻手,隻覺不觸碰比觸碰更讓他心驚肉跳,他強壓下心中異樣,專注沉默。他不說話,莊靜馴順得好似一尊雕塑,又過了好一會,才向莫妮卡討要:“手給我。”

莫妮卡被那隻纏著繃帶的手牽動,指尖終於落到散發著熱意的實處,四仔咽喉顫動,像在做自我介紹。

先是鎖骨下一指處,胸大肌最上:“這是氣戶。”

接著往下移兩指:“這是庫房。”

被按壓過的肌理很快恢複原狀,莫妮卡隻覺耳根開始發燒。四仔還在拉著莫妮卡的手走馬觀花,直至重重停在了第三肋上:“屋翳、膺窗。”

莫妮卡努力甩去雜念,問道:“穴道?”

四仔似老師般嘉許地點點頭,覆麵下的情緒不得而知:“再往下,是乳中、乳根、不容……你歪打正著,數次擊中他的足陽明胃經,足陽明胃經,勾連以胃為主的左半身,觸後即發,導致短暫麻痹。”

“……原來如此。”莫妮卡抽回了手,四仔莫名感到失落。

“但是還不夠啊。”莫妮卡看著自己的掌心,很快找到了下一個困難:“如果打穴有用,一開始就會贏,要令力道抵至穴位,同拳勁也有關。”

莫妮卡仔細回憶著那場空前痛苦的戰鬥,麵色越發凝白:“我那時候很痛,右手受製於人,左拳出力的方式的確同往常不同,但我究竟怎麼……”

“喂,你冷靜下。”四仔似是想要靠近,卻隻是豁地一下站起,逃退般進入後廚:“先喝湯。”

田螺醫師的手藝自是好得沒話說。花生軟爛,排骨彈韌,湯水清甜融口。莫妮卡吃之前還心不在焉,吃了沒兩口下去,連情緒也穩定了很多,她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誇讚:“你煮飯真好吃,不開醫館開飯店,也可以賺到盆滿缽滿呀。”

四仔大口囫圇,含糊地應了聲:“吃得下就好。”

看上去是一副既不想開飯店,也不想開醫館,反倒是很想開鹹帶錄像廳的樣子。莫妮卡一口一口喝湯,心中也好奇,這人根本不好色,莫非是真的有什麼隱疾?

正踟躕著要不要問,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的聒噪。

“怎麼又鎖門了?歇業比吃飯都勤呀?”門外的聲音似乎是提子:“喂,四仔,我知道你在家,我們來看鹹帶,哦不是,我們來看跌打傷啦。”

“……”四仔放下空碗,罵罵咧咧:“撲街h社會。”

莫妮卡也不想飲了,她不想四仔一直歇業,更不想現場觀看錄像帶:“我上樓了,你幫他們醫病吧。”

“等下,我把湯打包給你。”四仔叫住莫妮卡:“另外,我之前有幾本經絡書,講得很詳細,你想贏王九,可能用得上。我找到就借你,你看不懂可以問我,不要自己悶頭想。”

莫妮卡有些震驚,這是認識四仔以來,他主動講話最多的一次。

“為什麼突然幫我?”

我們算不算朋友?四仔這麼想著,卻隻是說:“算我向你道歉。”

莫妮卡啞然失笑,田螺醫師怎麼一筆比一筆算的清楚,清楚得叫莫妮卡有些好奇,等他算不清楚的時候,會是什麼模樣。

醫館的大門再次打開,馬仔們輕浮的交談聲戛然而止,規矩了不老少:“黃小姐在這裡呀……傷好些了嗎?”

從前這些人對莫妮卡,隻是看在信一麵子還算過得去,當她從王九手上解救過蛋仔後,才得到了尊重。莫妮卡同他們點點頭:“謝謝,我好多了,走先啦,拜拜。”

“拜拜!”

等莫妮卡上樓關了門,提子才敢出聲調侃:“千算萬算,沒想到信一哥花落這家,好多靚妹要哭花鼻子啦。”

馬仔們果真起興追問道:“真的假的?都說信一哥跟黃小姐那天抱住回來,兩個人像被膠水粘住一樣,這是好事將近?”

“黃小姐這麼靚又夠膽,做阿嫂,般配般配,我們等著收紅包啦!”

哐!四仔的大門再次閉合,聒噪的八卦聲也再次戛然而止:“喂,四仔,開門啦,我們還要敷藥啊!”

“滾開!再吵打死你們這班仆街!”

馬仔們的聲音逐漸變小,卻不是因為四仔的威嚇,而是因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的到來。

“大佬……”

“大佬。”

四仔冷靜下來,重新開門後,對那銀發的、一臉玩味的城寨龍頭頷了頷首:

“龍哥。”

龍卷風叼著沒燃的煙,手裡提著一袋驢膠,這是他今天上門找好的借口:“女仔氣性大,托你幫手咯,”說罷,他餘光向後掃:“你們也想吃驢膠?”

馬仔們立刻作鳥獸散,隻有還在原地的四仔,心臟越發沉重:

“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