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路仔(1 / 1)

當莫妮卡下班,信一已在門口久候多時了。

他靠在巷角的一條電杆下,修長指節中夾著根煙,白霧吞吐,百無聊賴。

老人街是城寨中少有能長久接觸日光的區域,許多鶴發雞皮的老人湊在一處,坐在藤椅上看天飲茶。信一仰頭見天,猶如喜光的植物,紮根淤土,伸枝展葉,肆意享受那暖流。

莫妮卡走出大門,與之同沐光中,袖間蕩動的水波使信一下意識地掐滅煙頭,煙灰落在地麵,很快被風吹散。

他很快又嚼了顆糖,鳳梨味,但莫妮卡在同行時,也不再並肩在他身邊,而是不遠不近地跟隨。

大小姐,很懂怎麼嫌棄人。

信一這氣來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於是他甩甩頭,嘗試自我開解,倘若莫妮卡無法忍受,很快離開,他也少個麻煩。

“一、二、五……”莫妮卡不確定的聲音從身後傳出。

信一扭頭:“你在數什麼?”

“街牌咯。”莫妮卡答:“我在記明天上班的路。”

“……笨。”信一心頭那團氣,就這麼散了,他放慢步子,等到莫妮卡身邊,偏首傾近:“喂,我教你個方法。”

莫妮卡求知欲滿滿:“什麼?”

信一拍拍另側:“認電樁咯。”

“城寨每一根電樁都不一樣,如果你能全部記住,就永遠不會迷路。”信一講得認真,兩眼緊盯莫妮卡的臉。

對於窺視城寨的人來說,能夠掌握地形,無疑是個大誘惑。

果然,莫妮卡瞪大了眼:“對呀,你好聰明,竟然可以掌握動物哲學。”

這下輪到信一一頭霧水了:“什麼動物哲學?”

莫妮卡的笑一下變得真切,卻岔開了話題:“呀,沒事沒事,還有多久到?”

被那明豔晃過心神,信一怔忡,便錯過了追問的最好時機,他直到歸去時仍在疑惑,於是將提問拋給了他心目中無所不知的大佬。

“大佬,什麼是動物哲學?”

龍卷風也莫名其妙。而在聽信一說完前因後果後,他也很難繃住:“癡線,人家女仔罵你是狗,隻有狗才認電樁,蠢材呀。”

回到當下,二人終於抵達目的地。

西城區房屋之密集,不見日光的潮氣已將每一塊磚石醃製入味,但信一停駐的這棟門前,顯然比其餘樓棟整潔一些。或許是與這裡經營的生意有關。

莫妮卡抬頭,便看到“林傑森跌打骨醫館”的招牌,大門緊閉,歇業中。

信一上前敲了會門,確認無人在,才領著莫妮卡繞邊,上了二層。

掏鑰匙開門,屋內一覽無餘。

“一室自帶廁所衝涼房,最難得的,”信一走入屋內,抬臂指向窗口,化身房屋中介:“樓層低卻可以曬到一點太陽,百裡挑一。”

然而從外望去,被鰻魚般的粗壯電線包裹的樓棟裡,幾乎每家都裝了防盜網。

信一適時解釋:“雖然呢,沒有加裝防盜窗,但這裡是城寨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陽光小騎樓,你可以曬曬衣,飲飲茶,隻是……”

莫妮卡問:“隻是什麼?”

信一用指節擦擦上唇,蓋住嘴上的笑,卻蓋不住眼中的粲然:“可能需要你,忍受一點點的噪音。”

莫妮卡覺得他有心使壞,卻找不到什麼證據,隻能反複在這兩人都錯不開身的屋裡踱。

的確打掃得很乾淨,牆角還有剛撒的蟑鼠藥,就是家私還需要置辦。

“我還想要一部電話機。”

莫妮卡說完,信一的目光再次斂緊,他不願破壞此時的氛圍,便用了最自然的理由同語氣:“電話機很貴的,陳峰記可以打,樓下醫館也可以。”

“貴嗎?我不覺得。”莫妮卡低聲道。

信一冷淡下來:“那隨便你,給錢就好。”

“你號碼多少?”莫妮卡又來了個大轉彎:“你又說要關照我呀,我都聯係不到你,你怎麼關照我?”

信一僵住了,側身看向腰頭,上麵正掛著個bp機。他不僅沒有感到茅塞頓開,反而壓力更甚。

上午開門見山探不出,他就變了方法。然而每每放下誘餌,莫妮卡都不直接答,隻是間接回以挑不出毛病的理由,滴水不漏。

被牽著鼻子走,耐心告罄。信一報出幾個數字,硬了硬心,第一次對莫妮卡用上了警告的語氣:“我警告你,你最好留在西城區,龍津路東,大井街、光明街這些地方最好都彆去,不然,可能我都保不住你。”

“OK。”

一連串話換來兩個字母,詐得信一轉過身去。

他站,莫妮卡坐,維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倘若換個對象,信一根本不會費這麼多口舌,隻要將她拎起來,有什麼話對著刀再說。

可是莫妮卡彎著膝蓋,袒著後背,烏黑的發心像個小而無害的漩渦。她將一個羊皮小本翻到頭頁,執著鋼筆,正將信一的號碼用漂亮的花體書寫下,她寫得很慢,又很專注。

房門鑰匙被拋在沙發上,木門閉合,信一大步離開了這間房。

莫妮卡直到將最後一筆寫完,渾身也才鬆下勁,幾乎是癱在了簡陋的床板上:“h社會,哪裡有表麵上這麼好說話。”

有好幾次,信一都到了發作的邊緣,卻不知因何而忍下。莫妮卡也在竭力按捺多年以來的本能,不可以還手,甚至連防備都不可以有,至少在混熟前,不能表露任何攻擊性。

莫妮卡也是不願觸信一黴頭的。她會乖乖在西城區與青年中心之間兩點一線,莫妮卡的確是這樣想的。

隻是沒過多久,她就食言了。

起因是青年中心門口有鬼,幾個毒鬼。

與香港那些自帶輔助教學、藝術培訓、體能訓練的青少年中心不同,城寨的青少年中心隻有一個作用——托管。每年二百港幣托管費,幫無空顧家的工薪族集中照料小孩,年紀從幾歲至十幾歲不等。

可莫妮卡卻發現,這群毒鬼是在盯一個被叫做蛋仔的男孩。

前一兩次,莫妮卡上前打斷,那群人似識得她,很快便跑走,她沒抓住人,也沒記住臉。直到今天被理事臨時叫去,出來時,蛋仔不見了。

莫妮卡手腳發冷,她繞到老年中心問過,才知蛋仔往東區去,她順手借了根老人棍,一路奔進了陌生的巷。

莫妮卡一路跑,足下卻無聲,僅憑耳力捕聽著蟄蟲們揮動足肢,張開口器的聲音。

左邊,抓到了。

“停手啊!”老人棍在牆上敲了三下,三隻毒蟲在驚疑中抬起頭,轉向莫妮卡這邊。

有低低的啜泣聲從他們身後傳出,莫妮卡再看牆邊,半個紙包散落在地,抖落出肮臟的白。

“你們還是不是人?逼細路仔食粉?”莫妮卡罵道:“自己找死沒人攔你們,彆拉人墊背ok?蛋仔,過來。”

“找死的是你啊臭八婆,你知不知道,這裡是誰的地頭?”為首的毒蟲青黑著一雙眼,一把抓住蛋仔的後衣,不讓他動。

莫妮卡抬眼,入目一片五顏六色的招牌,她大約知道這是哪裡了。

“是你先跑到我地頭上拉人的,他隻得十歲,這和殺人有什麼不同?”莫妮卡沉住氣道:“我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放他走,以後彆到青年中心搞細路仔,我當無事發生。”

“你給我機會?我好怕啊。”毒蟲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莫妮卡身後也傳來虛浮的步聲,堵住來路:“你個外來人,自己跑到這裡來,是以為藍信一護得住你?我怕你死在這裡都沒人知呀!”

“是啊大哥,你看她細皮嫩肉,比樓上那些靚百倍,就算死,我們都賺咯!”

莫妮卡看了一眼手中的老人棍,什麼藍信一,什麼忍氣吞聲,她今天隻想痛打毒狗:“你們這班撲街,林則徐虎門銷煙才多少年,你們開曆史倒車開得順,是覺得冚家鏟沒所謂咯?”

“你講什麼啊剩女!”

莫妮卡左右掃了兩眼,將手中的老人棍晃了晃:“你們不知道?那個東西會殺精斷繁殖,俗稱,太監。”

少有男人聽見這話不破防。毒蟲朝莫妮卡撲來,但他太慢了。

莫妮卡氣定神閒,剛要甩棍橫打,便見高處落下一把木鞘,直中毒蟲後腦,慘叫響徹街巷。接著那人從高牆幾步縱下,轉腕剪下個漂亮的刀花,接下刀鞘,遊刃有餘。

“你們,都在排隊等我砍,這麼貼心?”那清亮的聲聽上去很暖,但同時發出的骨骼裂響卻叫人齒寒。

莫妮卡暗歎了聲好身手,借機閃到蛋仔那邊,抓著小男孩後頸躲遠,不讓他直麵暴力。靠著耳力,莫妮卡辨出那人出手特彆狠,不像收拾人,而像泄憤。

直到巷道裡的毒蟲沒再發出聲響,他才停下,朝莫妮卡走來。

“彆怕彆怕,沒事啦!”

剛才握刀的手掌落在蛋仔頭頂,抓了兩把,又收回去。

莫妮卡餘光瞥到片白色內襯,既寬鬆,又點眼,同穿它的人一般。

“你呢?”

“我沒事,”莫妮卡杵著老人棍,抬頭道:“多謝。”

“不用謝。”那張和氣的俊臉又湊近了些,近到莫妮卡都看清了他耳垂上的銀環:“你好像是生麵孔,我以前都沒見過你。”

莫妮卡自報家門:“我是莫妮卡,青年中心新來的老師。”

“我記得啦,莫妮卡,很勇的老師。”樂嗬嗬地感慨完,他忽然又一臉嚴肅:“不過,你之前說的是真是假?”

“什麼?”

他一腳踢向牆邊的工具,努了努嘴:“這個,會變太監。”

“……”

據青年說,他年少時也碰過那個,被城寨的大佬救,才撿回條命,剛才看到蛋仔,就想到當年的自己。

“現在我在廟街tiger哥手下做頭馬,還算好命。”說著,他又去揉蛋仔的頭:“你更好命呀,遇到好老師。”

畏畏縮縮的蛋仔在這樣尋常的打鬨中放鬆了下來,說出住址後,青年在前麵引路。

莫妮卡問:“頭馬,是很厲害的意思嗎?”

“對呀,城寨的老人都知道我的大名,十、二、少。”十二少抱臂,很是驕傲。

“十二少?你是你們家裡第十二個兒子?”

“不是啊!”十二少想要解釋,又覺這名號的來由說給莫妮卡聽有些唬人,因此道:“十二少是道上名號,我本名梁俊義。”

“俊義?”莫妮卡試探著叫了聲,十二少手心沒來由的發著汗。

“哇,那你和水滸英雄同名呀。”接著,一連串誇讚從莫妮卡口中傳來:“梁山好漢天罡星盧俊義,儀表堂堂,義滿乾坤,江湖人稱玉麒麟,該同你一樣靚哦。”

“你真有眼光。”十二少看似從容應聲,被手掌反複撫摸的後脖已經紅起一片,但他心中卻有個聲音在雀躍著:再多些,再多些。

莫妮卡像是聽見了他的心願,誇讚猶如及時雨般,飄然降下:“還有你剛才那個刀法,令我想起日本那個大豪俠,宮本武藏……”

於是,等抵達蛋仔家門時,十二少嘴角的笑容,都不曾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