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學校操場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學生身影,四處參觀或是參加活動。
他們在學校操場旁邊找了人少的空地,在樹蔭下簡單搭了個場子。
林翀把第一個球交給江梔言。在發球之前,江梔言拿出手機發消息。
“喂!”林翀喊了聲,提醒她該準備接球。江梔言仍在發消息,頭也不抬地說:“等下,我要告訴喬安畫被毀了的事。”
沒有了畫就不一定來得及參加畫畫比賽。她要提前告訴喬安,如果她不行,也方便喬安再找其他人參賽。
林翀隻得耐著性子等她,又覺得挺佩服她,懂事得讓人不知該怎麼說。她自己都委屈的沒邊兒了,還在為彆人著想,不想給喬安添麻煩。
消息發出去後,江梔言以為不會很快收到回複,就把手機放在了旁邊的長椅上。
沒有裁判和觀眾,太陽高懸在沒有雲的天空,比賽就這樣開始了。
兩人打了幾個回合,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但林翀並沒有放鬆的意思,每次的回球和扣殺都很賣力,好像和她一決高下絕不是說說而已。
江梔言隻能跟著他的節奏走。
兩人開始還不過十分鐘,江梔言已經感覺到累,比分還被林翀無情地甩開了5分。
“江梔言,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比賽?”林翀在球網的對麵輕輕鬆鬆彈跳扣球,還不忘挑釁。
江梔言咬牙,預判羽毛球落下的軌跡,衝過去接球,又打了幾個回合,被林翀吊著滿場跑,她真的累極了。
江梔言彎著腰撐住膝蓋喘氣,再跑一步都可能要摔倒的程度。可林翀沒有給她機會,揚起手臂,一個高遠球向場子的後麵飛過去。
她都要累趴了,林翀居然打了一個高遠球……
真……不是人!
江梔言直起身,在球場奔跑起來。
上午的陽光在葉隙揉碎,斑駁地從她臉上掠過。
在她跳起來接住球的刹那,仿佛聽到自己的脈搏,心跳聲,以及沸騰的血液和風聲在四肢百骸極速奔跑的聲音。
在這些聲音裡,混淆著舅舅家吵架的聲音,未完成的畫紙被尖銳劃破的聲音,媽媽去世那晚無窮儘的雷雨聲……像一張巨大的網死死束縛她的手和腳。
這一次,用儘全身力氣的回擊。
“砰”的一聲,羽毛球仿佛落在耳邊的冰麵,在那裡撞擊出一道裂縫。
破碎的裂縫生出無數分支,沿著巨大的冰麵極速向四麵八方肆意延伸開去。那些巨石壓頂般的難過,那些乾涸沉積的悲傷,在羽毛球飛過的地方發出細微的密密麻麻的即將支離破碎的噪音。
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飛旋,嗖的擦過球網邊緣。
“好球!”
她聽到他的聲音,他在為她喝彩。
江梔言是個挺認真的人,認真準備每一場比賽,認真參加每場比賽。可是接下來,她卻把比賽結果拋在腦後。每一次揮動球拍,都在拉扯的酸痛中體會酣暢淋漓的舒暢。
比分就快到分出勝負,跳起的風浮動她耳邊的碎發,她眯起眼,最後一個球,白色的羽毛球向空中又高又遠地飛出去……
……
比賽結束。
誰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他們走到大樹下,林翀仰著頭,雙手叉在腰間。江梔言抹了把額頭的汗珠,抬頭看了會兒,才看清羽毛球卡在了某根綠葉繁茂的樹丫子上。
好像老天爺有意讓這場比賽沒有了結局。
兩個人看了對方一眼,都沒忍住笑。
“細胳膊細腿兒的,力氣還挺大。”林翀說,“這麼高的樹,你是怎麼把球打上去的?”
江梔言看了他一眼,運動後的心跳加快讓他說話時帶有一點呼吸聲,胸膛前的校服輕微起伏,但整體上他還是閒庭信步,就跟沒事兒人一樣。
而此刻的江梔言,全身的力氣都用光,隻想找個地方趴著。她大腦放空地想,為什麼她要蠢到和男生比賽體力?
林翀被她一本正經的表情逗樂了,剛才打一場球還沒什麼,此刻卻笑得不行,熾烈的笑容在陽光裡耀眼又溫柔。
江梔言的臉透著粉紅,現在的她又熱又渴。他們拿了手機去附近食堂的自動販賣機,林翀刷卡買了兩瓶礦泉水,一瓶擰鬆了瓶蓋,遞給了江梔言。
學校的狀元橋兩邊種著幾棵楊柳,他們從石橋上走過,柔軟柳條在微風裡依依搖動,林翀隨意地哼著歌,一手在空中打著拍子。他邊走邊吭,隻是隨便唱了幾句,嗓音卻低沉悅耳,江梔頓住腳步,聽出來他哼的是之前給她分享過的那首《down in the valley》。
林翀見江梔言在看自己,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突然覺得人生神奇。”
“怎麼說?”
江梔言說:“有時候我會有一些消極的想法,但好像是聽到這首歌,就會感到一種治愈人心的力量。”
“那你得看是誰唱的。”林翀臉皮很厚地說,“要不要我現場給開個演唱會,給VIP聽眾洗滌一下心靈?”
江梔言搖頭說,“你還是留著等會兒上台唱吧。”
林翀又問:“你剛說什麼消極的想法?”
他們走到化雨亭,在綠意包裹的亭子裡坐下來歇腳。亭子旁的芭蕉葉生得遮天蔽日,亭下泉水碧波潮濕。
江梔言在一樹蔭涼裡說:“有時候會覺得,好像對所有人而言,自己是累贅,對誰都很多餘……”
她從來都沒有對彆人說過,媽媽去世之後,爸爸離開之後,她的世界已經把她拋棄。後來,她知道,她還有外婆。
可是她也知道,外婆老了,總有一天也會離開……她不能再想,她不知道,那種時候,她躲在被子裡,其實很害怕,她想消失。
她垂下目光,對自己突然低落的情緒感到抱歉,輕笑了聲,“不好意思,和你說這些,你可能會覺得奇怪……”
“是挺奇怪的。”林翀就坐在她身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身後的紅色欄杆上。
亭下流水靜深幽碧,幾尾紅魚遊到深水裡,將自己藏匿在青苔籠罩的陰影裡。
林翀的無意地盯著水裡的遊魚,扯了把薄荷葉,往水麵上扔,不可思議地笑了聲說:“江梔言,你挺奇怪的,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多餘?你明明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江梔言聞言勾勾嘴角:“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林翀斂起笑容,帶著些許重量的目光回到她臉上:“在我眼裡,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江梔言愣了下,一尾紅魚不知何時遊上來,倏地在水麵一躍,“撲通”一聲,驚了她一跳。
她突然無措地看向水麵,魚尾卻消失不見,隻有水波在平靜的表麵一圈圈漾開漣漪。
“你手機有消息。”林翀提醒她。
“哦,是。”江梔言回神,低頭從兜裡拿出手機,是喬安發來的一條語音。
她沒有把手機拿近,而是隨手點了語音條。
喬安的聲音就在幽靜的亭下公放出來。
“我知道了,今天一早我就聽你們社長說了。監控也沒查到嗎?怎麼會?”
喬安的聲音混在一片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中,她應該是在操場的舞台附近,台上的音樂社團正在唱一首流行歌。
第二條語音,背景裡的嘈雜聲遠了些,喬安的聲音也刻意放低。
“西瓜和我在一起,你說美術室的監控壞了,她有點懷疑是程欣做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西瓜比較細心,她不說我差點兒都忘了,程欣不是前幾天剛去過監控室麼?你是不是和程欣有什麼過節?”
語音斷在這裡。
亭子裡恢複了安靜。
林翀把喬安的話聽得很清楚,問她:“現在你什麼打算?”
江梔言沉默了。
林翀說:“一再忍讓,隻會讓混蛋變本加厲。”
江梔言沒有否認,可是她說:“如果不忍讓,應該怎麼做?”
林翀無言地看著她。
江梔言說:“我一開始就猜到了可能是程欣,學校裡和我有過節的人不多,她算一個。可是現在知道了,又能怎樣?監控毀掉了,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就沒有辦法。”
林翀卻不以為然。
這種人毀掉監控就是為了不讓你得到證據,和這種人還講什麼證據?
江梔言看出他眼中的不悅,下一句說:“證據隻是其一。你有沒有想過,就算現在去找程欣,逼她向我道歉,就解決問題了嗎?”
那以後呢?
這樣的事情以後就不會發生了嗎?
這種做法是治標不治本。
林翀盯著她問:“什麼意思?”
江梔言彆開視線:“你有沒有想過,程欣為什麼找我麻煩?”
林翀愣了一瞬,一個想法快速地滑過腦海,可他此刻卻不想說出來。
江梔言說:“為了讀高中,我暫時住在舅舅家,每天說話做事都要看人臉色,可是無論我說什麼,無論怎麼做,都是錯的,連呼吸都是錯的。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我現有的生活,煩惱已經夠多了,我……無意招惹任何人,以後……如果你還想找人,學習搭子也好,打球也好,可以去找彆人嗎……我隻想順利讀完高中,然後順利上大學,帶著外婆永遠離開這裡。”
江梔言一鼓作氣說完,她說得直白,心裡卻很亂,說完也沒有預料之中的如釋重負。
明明是早就想好的,說出口時卻千頭萬緒纏繞在一起。好像說明白了,又好像怎麼都說不明白。
林翀的眼神明顯冷了下來。
他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他設想過多種可能,江梔言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總是把他往外推。
他沉默了一陣,有點無語地笑了聲:“要做什麼事,要怎麼做,我可以有很多選擇。但還沒有哪次是因為怕了。”
江梔言無聲地歎氣。
心似朝陽的少年,他無堅不摧,是因為他的世界永遠輝煌。
可她不是。
說她是怕了,她不置可否。
隻覺得多說無益。
人與人從出生就注定不同,陽光下英姿蓬勃的小樹無法共情野草在穀底泥濘的痛苦,這世界上也確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林翀從褲兜裡摸出手機,屏幕是亮的,有電話進來。
“知道了,我現在過來。”他簡單地說完,掛了電話,站起來要走,臉上冷峻的烏雲未散。
江梔言大概是晚一步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過分,傷人了。
林翀幫她不止一次兩次,到頭來她隻顧著和他撇清關係,一番話說得過河拆橋鐵石心腸。她不是不知好歹,她喊住他,“翀哥,謝謝你幫我查監控。”
林翀頓步,扭頭看她,“你說什麼?”
“我說謝謝你幫……”
“不是,前麵那句。”
她叫他翀哥。
江梔言後知後覺,他們曾經約定,她輸了便叫他一聲翀哥。
她並不是認輸,剛剛好像隻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前麵那句是什麼?風太大了沒聽清,麻煩你再說一遍。”
怎麼可能沒聽見……江梔言沒來由的一陣窘迫,彆過頭去,耳根粉紅,不說了。
人美聲甜就有這種好處,江梔言隨口喊了聲翀哥,林翀竟然聽出了幾分哄他的意思,於是心情多雲轉晴。他等了她一會兒,江梔言嘴巴跟粘上了似的,不再開口說話。林翀的手機又亮起來。
他看了一眼屏幕,然後對江梔言說:“我答應過你,滿足你一個心願。”他將手機舉起來,指了指屏幕上顯示著的音樂社團部長的來電。
“又在催了,你先想……想好了再告訴我。”
微風溫柔地拂過樹梢,他漆黑的眼眸坦蕩明亮,陽光在他腳下一寸寸展開。
他轉身沿著石板路跑起來,還跳了幾步,差點兒撞到假山,隨後一陣風似的向操場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