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昭早已將目光收回來,像是根本沒注意到那邊的動靜,手中仍是捏著塊饅頭悠悠吃著。
曲詠道,“這你們就不懂了吧,你們是親眼見過宋大哥百步穿楊的箭術,這才相信他是當之無愧的神箭手。可你們要是也親眼見過我玉姐姐的英姿——嘖嘖,你們自然也會明白她為何能讓懷遠軍眾將士稱一聲‘小將軍’。”
“像你們齊校尉這樣的,玉姐姐在懷遠軍的時候一人能打趴好幾個。齊校尉不也就是見她心胸寬廣能容人,這才敢處處給她找麻煩嗎……”
曲詠說得唾沫星子四濺,比方才眾星捧月之下吹噓自己一夜屠了半個狼群還起勁。
將士們卻都不吱聲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齊堯和宋玉昭這些日子之所以不對付,說到底還是齊堯不占理,可他畢竟是軍中校尉,他們為了訓練時少因為他那暴脾氣吃點苦頭,從來不敢議論此事,所以如今曲詠就這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咧咧嚷了出來,他們也不接話。
宋玉昭覺得曲詠此舉太過引人注目,想給身側悶頭吃飯的茂平使個眼色,卻又想起方才曲詠方才看她那一眼。
平日裡精得跟兔子似的,這會兒怎麼會衝動行事?
而且眾目睽睽之下,讓茂平過去提醒曲詠未免也太過顯眼。
罷了,宋玉昭心道,且先瞧瞧這混小子又要搞哪出吧。
曲詠仍是罵的起勁,有幾個將士風卷殘雲將碗裡的飯清空,匆匆擱了筷子出去,不多時,簾子又被人掀開。
明黃色的陽光照得帳中驟然一亮,隨即又被放下的簾子隔檔在外。
齊堯大跨步走進來,身上的衣服裹挾著外頭的寒氣。
聚在曲詠身邊樂嗬嗬聽熱鬨的幾個將士見狀臉色一僵,再想端著碗走,卻為時已晚。
“站住!”
齊堯一嗓子下去,震得周遭空氣都顫了一顫。
宋玉昭掏掏耳朵。
曲詠回頭瞧見齊堯魁梧的身影,隻覺得像一堵牆站在自己麵前。
方才拔腿要跑的幾個將士被喝在原地,也不敢再嬉皮笑臉,隻好肅著臉站在原地,連半分不滿和哀怨也不敢顯露出來。
隻有曲詠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叉著腿坐在長凳上,捧著飯碗吸溜著喝粥。
宋玉昭終於將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慢條斯理嚼完,抬頭迎上齊堯瞪得渾圓的雙眼。
眾將士都等著齊堯發作,帳中氣氛詭異,隻有曲詠喝粥的聲音充斥在眾人耳邊。
吸溜——
吸溜——
齊堯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咬牙對眼前呆愣在原地的幾個將士道,“你們幾個,各自領十五軍棍。”
“是。”
等幾人逃也似地出了帳,這邊曲詠的一碗稀粥才終於下了肚。
氣氛仍是詭異得出奇。
宋玉昭整了整衣服起身上前,對齊堯遙遙行了一禮。
“齊校尉。”
她行的禮還是同往日一樣,可齊堯卻莫名覺得她今日格外不順眼。
她語氣不冷不淡,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怎麼看都是十分敷衍。
宋玉昭不動聲色觀察了一遍周圍將士們的臉色,目光轉到曲詠時,見他又一個勁衝自己擠眉弄眼。
她偏過頭去,隻當沒發現,靜靜等著齊堯開口。
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齊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憋到最後竟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又自顧自像來時那般氣衝衝出去了。
帳中將士們皆是鬆了一口氣。
曲詠連忙跑到宋玉昭身側,小聲問,“玉姐姐,你方才為何不說話?”
“我還沒問你呢,”宋玉昭望著齊堯離開的方向,對他道,“齊校尉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你剛過來就惹上他,往後的好日子都不要了嗎?”
操練的時辰到了,將士們陸陸續續出了火頭營,宋玉昭也領著曲詠往外走。
“玉姐姐,你著話就不對了,好日子不是自己爭的嗎?哪能靠彆人給啊。”曲詠衝她眨眨眼,“你就等著看我的吧。”
說罷拍了拍胸脯,轉頭跟著一眾將士紮進了演武場。
茂平問,“要去盯著曲公子嗎?”
宋玉昭搖頭,“不用,由著他去吧。”
他眼下雖年紀不大,但行事是知道分寸的。
而且,宋玉昭也隱隱猜到他要做什麼了。
反正時機也差不多了,既然他想做,那她也正巧能騰出手做點彆的。
“昨日從山上帶回來那人怎麼樣了?可又說出什麼彆的線索?”
“沒有,”茂平搖頭,“聽說昨日宋參將帶兵出了營,孟將軍又召了幾名心腹商議此事,等再抽出身回去,那人已經斷氣有一會兒了。”
死了?
也罷,他傷勢嚴重,能撐那麼久已是不易,隻是這麼一來,虞安那邊的情況就隻能另行打探了。
宋玉昭迎著太陽往另一處演武場走去,餘光瞥見茂平鬢間的白發和微微佝僂的身軀,不經意問道,“青檀可從京中傳信來了?”
“還沒消息。”
“行,知道了,讓她繼續查著吧,實在找不到也沒法子。”
茂平應了一聲,跟在宋玉昭身後不再說話。
青檀管著京中老宅的各個商鋪,在京中向來消息靈通,隻是這次讓她找的那個人不在京城,並且從一年前就與他們斷了聯係。
大齊疆域遼闊,想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而且,能否找到那人的關鍵不在於青檀,而在於那個人自己是否願意回來。
如今茂平已年逾四十,前世她出嫁後一直留在京中老宅,這一世隨她一直在邊關奔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茂平原是宋徹身邊的親衛,宋夫人去世後才被宋徹派去跟在宋玉昭身邊。後來宋玉昭長大,為了行事方便,她身邊也曾有過一個女親衛。
隻可惜一年前她回京待嫁,那個女親衛也離開了懷遠軍。若她還願回來,茂平也不必再跟著她奔波在邊關了。
而且,就算不為了茂平,她既然決定這一世長留軍中,早晚也該將人找回來。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儘力一試。
這邊演武場比另一處清淨許多,雖小了些,但也足夠了。
宋玉昭耍了會兒長槍,銀白色的鋒芒在陽光下映出淡淡的淺暈,槍風遒勁有力,淩厲之氣刺破北風,卻沒過一會,便聽見有幾個將士匆匆趕來。
“宋姑娘,曲小公子和齊校尉在演武場上打起來了!”
槍杆隨著宋玉昭收槍的動作鏘然一震,而後穩穩被紮入地麵。
“怎麼回事?”
宋玉昭快步趕過去,到的時候兩人已經打過一架了,曲詠坐在演武場東頭,齊堯在另一頭站著,二人身上皆是有些狼狽。
曲詠一手撐地,動作麻利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堂堂梁州軍校尉,我看也也不過如此嘛,連我這火頭營出身的半吊子都打不過,不如脫了這身鎧甲回家種地去吧,再過幾年怕是連鋤頭都扛不動嘍。”
“見過臭不要臉的王八羔子,像你這樣臉皮厚過城牆的老子還真是頭一遭見。既然你千裡迢迢從幽州跑過來隻求老子親自收拾你一頓,老子還真就成全你了。”
宋玉昭撥開圍成一圈將士走上前來,齊堯注意到動靜,側頭問她,“你是來替他求情的?”
宋玉昭剛好找了個位置站定,環胸而立,“軍中自有律例,有錯當罰,無過當放,齊校尉向來為人公正,自然不會平白為難他。”
說罷又看了一眼曲詠,用眼神讓他自求多福。
這個年紀的曲詠雖然經常抖小機靈,但齊堯畢竟作戰經驗豐富,否則以孟元修的治軍風格,斷不會這麼慣著他的臭脾氣。
而且齊堯早飯時還壓著脾氣,方才匆匆離開,這一會功夫就卯足了氣勢。宋玉昭猜他應當是去見了孟元修,多半是得了授意。
二人沒再過多攀扯,連武器都不拿,就這麼在演武場上廝鬥起來。
曲詠身姿靈活敏捷,齊堯出招穩健有力。
齊堯出拳,曲詠就側身躲過去,再出掌,又被一閃身避開。
曲詠在山上孤身夜鬥群狼的事在昨夜就傳遍了梁州軍,眾將士也都想見識見識這位曲小公子的能耐,都目不轉睛看著麵前二人過招,可場上雖有來有回地打著,曲詠卻一直見招避招,一直不主動進攻,讓人開不清他究竟有幾分能耐。
他一邊險險躲過齊堯探往他腰間的大手,一邊仍是對著齊堯大放厥詞。
“你我今天既然當著大夥的麵公平比試,不若你輸了之後辭了軍職,讓我來做這梁州軍校尉如何?”
齊堯額頭突突直跳,卻死死繃著嘴不肯出聲,隻死死盯著自己和曲詠之間的距離,見探出去的手又撲了個空,果斷握拳再次向曲詠襲去。
“我說齊叔,你怕是有半輩子沒鬆過筋骨了吧,身上也生鏽了不成?”曲詠說著眼睛滴溜一轉,翻身又要往演武台四周的護欄上縱去。
他故意又笑眯眯瞧齊堯一眼,齊堯隻覺得胸中怒火中燒,粗聲咒罵一句,再次向那道躥出去的身影伸手抓去。
這一次,往一旁躲去的少年身軀一滯,底下一片看眾也跟著心中一緊。
曲詠被齊堯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