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她脫口而出。
“你知道嗎,海獺是種很聰明的動物,它知道獵人追它是為了身上的某種東西,就咬掉送給獵人來自保。”
眼皮沉重。
“但是海獺也會疼。我想睡覺了你走吧,我們加個微信,下次有事微信聯係。”
一般的人都把手機視若生命,捍衛至高無上的隱私。
賀雨行例外。
他遞來手機,壁紙是一張風景圖,像是出廠設置自帶的,也不排除他喜歡風景圖這種類型,也許上了年紀的都這樣,愛好點花花草草。
打開微信更是眼前一黑。
她第一次看見這麼乾淨的聊天頁麵,乾淨到一隻手都能數過來,“滴”一聲,好友申請發送,她用賀雨行的手機接受申請。
“你會用微信吧?”
隱隱約約,有點不放心,抬頭對上一副人機表情,這種直覺更沒跑了,於是把“西西弗斯的岩石”置頂聊天,指給他看。
“第一個就是我,點進去可以和我說話,我能聽到。”
“我當然會用。”
賀雨行用看待病人的眼光審視她,好像她得的不是感冒發燒,而是什麼損傷智力腦子的精神疾病。
“獵人想得到什麼會自己想辦法拿,虐待海獺來滿足私欲,我不屑於乾這種勾當。”
心還沒徹底放進肚子裡,門口又飄來賀雨行的聲音,“如果是你自己遭遇不測,那就怪不了我坐收漁翁之利。”
人遠遠地走了,這句話卻烙印在石岩心裡。
賀雨行這個人每次稍微有一點良心,下一秒他就親手把這種友好濾鏡打破。
不過好在,有他一句話也算個保證。
他看起來有老古板的作風,像是言出必行的人。
前腳人剛走,後腳有人敲門。
隔壁天天假哭的陳叔。
潔白的N95口罩幾乎焊在他臉上,還嫌不夠貼臉,他兩隻手壓實口罩邊緣,為了減小縫隙,一直懸空架著兩條胳膊,也不嫌手臂酸。
石岩開門,猝不及防,陳叔踉蹌後退一大步。
“石岩,今晚家裡炸了點丸子,這不想著給街坊鄰居們送點過來嘗嘗。”
這試探的口吻,慌張的步伐,石岩全看在心裡。
秋冬交際,流感好發。
在異界人的傳說裡,但凡身體素質差點都會被人看做危險人群。
人人草木皆兵,大大小小的疾病能避則避,實在避不開就從根源下手,直接把患病者視其為洪水猛獸。
比如現在。
陳叔借著丸子的話題,拖著層層褶子的眼皮來回掃描她的臉色狀態,她不傻,那些小心思都感受得到。
“謝謝陳叔,我這幾天嗓子疼就不吃油炸的了,嘗不到你的手藝真可惜,改天我好點一定去嘗嘗。”
得到確定的答案,陳叔轉身回家,不多時又出來了,手裡多了三個大橘子。
“石岩呐,家裡還剩一點橘子,你彆嫌棄回去蒸蒸吃,治風熱咳嗽什麼的。”
陳叔笑著擺手,口罩跟著顴骨上下抖動,“快回去吧,門口多冷。”
自此以後,陳叔一家遁形似的,石岩再也沒見過他們。
就連陳叔多動的小兒子和那條愛到處拉屎的臘腸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不是牆角偶爾掉落幾坨來不及清掃的狗屎,她真懷疑他們一家搬走了。
難得的三天病假,石岩打算嚴格踐行鍛煉計劃,然後補充營養。
跳完繩,天色暗下來。冰箱裡什麼都不剩,也該添點新鮮蔬菜和水果。
她租的老破小就兩三個塊區,經常活動打照麵的人隻有幾十個,她下趟樓買東西,碰見的基本上都是熟麵孔。
平時是怎麼樣她沒注意,但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隔著兩米遠走路,還是肉眼可見的遠離。
她剛下的樓梯,下一秒就有人噴好消毒酒精,整個樓道都是消殺味兒。
走到小區門口的水果攤前,她蹲下來挑香蕉,手還沒碰到,香蕉全被精瘦的小販攬走,一大串一大串往三輪車裡堆。
小販拉過比臉大的口罩,嚷嚷道:“不好意思,城管來攆,這水果不賣了。”
這裡不賣,水果店總有的賣。
她沿著街道走一千米,走進水果店,稀疏沒幾個人。如今的世道,各行各業都不好做,水果店裡店員都比客人多。
店員整理成盒的車厘子還會和她介紹產地和甜度,擦肩而過的客人也會禮貌微笑。
這裡沒人異樣看她,也許這病名聲還沒傳到千米開外的地方。
她挑了幾個橙子,眼前忽然閃過一個人影。一副黑框眼鏡架在臉上,正對著她走過來,走到旁邊的榴蓮區。
這不是前兩天玻璃渣傷到腿的高中生陳誌豪嗎,不出意外的話,離開急診之後他應該轉到骨科了。
不應該這麼快出院啊。
處於職業習慣,她下意識盯陳誌豪的腿,尤其是才做完創傷清理的右腿。
貼腿的淺色牛仔褲包裹著,一般醫生不會建議穿太束腿的褲子,不利於下肢血液回流。
他走起路來右腿邁步力量幾乎和左腿一樣大,短短幾天,這怎麼可能?
陳誌豪神采飛揚,歡快向身後一人招手。這種神態和在急診時的沉默不語大不一樣,即便麵對他父母也總低順眼眸。
他幾乎小跑過去,右腿非常靈活,絲滑轉動,好像憑空就痊愈了。
身後那人一身黑衣服,這種顯瘦的顏色此時也喪失修飾作用,肚皮上繃幾圈黑得發亮的肉褶子。
低壓帽簷,隻留下一個後腦勺示人。
忽然轉頭,帽簷下麵容模糊,一張臉與全身的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分明。
石岩迅速挑好橙子,緊跟在陳誌豪和黑衣人身後結賬。
雖然看不清臉,但氣味無法隱藏,煙油味在一眾果香中尤為刺鼻,靠近黑衣人,這種氣味越發濃重,夾雜一股蒜味。
據小道消息說,每到夜晚降臨,隱藏在市井角落的異界人就開始騷動,專門物色好下手的目標人群……難道……
“女士您怎麼了,總共是14.8元,您這邊是微信還是支付寶掃碼。”
收銀員露出淺淺微笑,石岩如夢初醒。
她抬頭看向店門口,玻璃窗清晰可見外麵的人影。
十字路口綠燈通行,行人三三兩兩,人群中陳誌豪和黑衣人並步走向對麵小巷。
付完賬,石岩衝到十字路口,綠燈轉紅,一輛剛起步的車衝她鳴笛滴個不停,她悻悻收回腳。
刹那間車海匆匆,夾縫中依稀看到陳誌豪側身,對著黑衣人比劃什麼,舉著蘋果咬了一口,笑著。
路人匆忙往返,車輛川流不息。
有人牽著小孩兒往巷子中去,有人夾公文包往巷子外出,擦身過路而已,沒有誰會注意到誰。
一個高中生和一個穿黑上衣黑褲子的人比比皆是,即便他們走著走著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人發現。
除了石岩。
紅燈依舊,來往車輛聒噪不斷,可她的眼睛看得分明。
陳誌豪突然消失!
不是隱進黑暗的巷子,也不是半路拐彎,而是整個人一瞬間不見了!
她眼睜睜看著異界人帶走陳誌豪,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石岩手指哆嗦,撥打帶教劉老師的電話號,“老師,您還記不記得大夜班那個高中生陳誌豪,他轉到骨科幾病區了?”
她拎著橙子,一路小跑到住院部。
骨科三病區,12病室。
她上口氣剛喘完,病室一聲淒厲長啼,嚇得下口氣差點沒上來。
病室外圍了一群人竊竊私語,石岩一身便服,拎著橙子擠進包圍圈,直到擠進最裡層。
病床空空蕩蕩,一個婦人坐床尾嚎叫大哭,三個醫生輪流維持秩序,後麵跟一串見習生抻著脖子一言不發,茫然盯著快哭斷氣的可憐人。
那婦人正是陳誌豪的媽媽。
她幾乎抓了狂捶床,長指甲嵌進肉裡,每捶一次,指縫的殷紅氤在潔白床單上,她渾然不覺。
“找了整整一天!哪裡都找遍了都沒有啊啊啊!我的兒一定被異界人帶走了一定是異界人!我要報警,報警也沒用啊啊啊……”
婦人撐著床,手一滑,脫離床的支撐,渾身被抽出筋骨似的癱跪在地。
她終於嘶啞,念出“我的寶貝”四個字慢慢閉上眼,接受失蹤的既定現實。隻幾秒,紅眼皮被翻湧的淚水再次撬開。
這揪心的一幕,石岩看得心裡發毛。
水果店活潑微笑的陳誌豪似乎近了,撒潑嚎叫的婦人遠了,兩個形象輪番交疊,哭與笑交織,生與死並肩,發生的一切就像夢一樣。
待圍觀人群散去,石岩也離開。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又能說什麼呢。
直到回到家,這種夢境般的感覺還縈繞在腦海,讓她失重。
隱隱約約,幾滴溫熱在眼眶打轉,不等那東西凝聚成形,她迅速擦去眼角的柔弱。
這種生離死彆的戲碼急診隨處可見,這次沒什麼不同。很正常。
幾天前,陳誌豪從創傷治療室推出來的時候,她給他帶氧氣管。
靦腆的高中生哼痛還能顧著臉紅,拿過氧氣管要自己往鼻孔裡戴,一不小心給自己纏成彈簧圈,越束越緊。
他無助地乾瞪眼求石岩支援,解開束縛,他盯著石岩抿嘴笑。
“謝謝你,不然差點成吊死鬼。”
糗事讓他暫時忘了疼,灰暗的臉上總算有了波瀾。
眼前,冰箱門、地板、牆上的掛畫、鼠標墊……陳誌豪在任何一個平麵上抿著嘴在笑,石岩閉上眼,是他在水果店俏皮挑榴蓮的樣子。
一個人鬼魅般閃現,低聲問她:“你心疼了?”
石岩緩緩睜開眼,“沒有。”
“那為什麼我的力量在波動。”這是一句確定,而非疑惑。
“你走路沒聲音嗎?我不是說過了有事微信聯係,你怎麼還——”
“發了,你不回。”
賀雨行半倚著牆,一雙深灰色眸子上下審視她,語氣淡淡的,明顯的冷漠中摻著一股子幽怨。
石岩明白,這種幽怨不是被放鴿子後的悶氣求安慰,而是一種被當成傻子戲耍的有氣沒處撒。
她看眼手機,未讀信息一條,二十分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