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麵羅刹(1 / 1)

慕容遙執起一盞鯉魚燈,暖黃光暈漫過他鬆石色薄氅上銀線繡的流雲紋:“阿笙可知?這燈謎鋪子是前朝衛濤娘子開的,謎麵皆用浣花箋謄寫。”

煥遊笙拂開垂落的燈籠穗,見朱紅箋上題著“殘月北鬥掛南樓”,墨跡未乾處還沾著桂香。

她指尖撫過箋麵暗紋——竟是宮中才有的金花箋。

“這是……”

“衛家後人仿的。不過這‘南樓’倒應了我的表字。”慕容遙笑著將燈遞給攤主,換來支鎏金點翠簪,“阿笙可要試試射覆?”

喧鬨聲忽然如潮水退去。

煥遊笙盯著簪頭振翅的朱雀,忽想起離京前夜,皇後娘娘鬢間鳳釵也棲著這般神鳥。

慕容遙的指尖在她眼前輕晃:“可是乏了?”

“公子好眼光!”攤主捧著漆盒擠過來,“這套點翠頭麵正配姑娘的玉骨冰肌,隻要猜中這九連環……”

“不必。”煥遊笙退後半步,“我不喜珠翠。”

慕容遙卻已解下錢袋:“要那套青玉竹節簪。”他轉頭輕笑,“阿笙不喜歡就不要戴了,隻留作紀念就好。”

攤主會心一笑,利落地包好。

穿過投壺攤時,空中炸開簇火樹銀花。

煥遊笙駐足糖畫攤前,見老翁以銅勺為筆,糖漿作墨,頃刻間繪出條鱗爪飛揚的應龍。

“姑娘要畫什麼?”老翁笑出滿臉溝壑。

慕容遙折扇輕敲掌心:“畫隻鳳凰如何?”

煥遊笙想起那日慕容遙解她姓名,指尖驀地收緊。

老翁已舀起金紅糖漿,鐵板上騰起焦香白霧:“那就畫隻鳳凰。”

須臾間,神鳥振翅欲飛,利爪下的血痕竟用枸杞汁點染。

“好巧的手藝。”慕容遙拋去枚銀稞子,將糖畫遞到煥遊笙唇邊,“嘗嘗?”

煥遊笙並不喜甜,不過既然已經買了,她也想不出此物除了被吃掉還有什麼用途。

糖漿在舌尖化開的刹那,東市方向突然炸開簇煙火。

金蛇般的流光竄上夜空,爆出萬千星雨。

人群歡呼著湧向河岸,煥遊笙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蹌,後背撞上慕容遙溫熱的胸膛。

“當心。”他虛扶住她。

河麵飄來一盞接著一盞的蓮花燈,燈芯燃到儘頭時,慕容遙正望著她笑,眸中映著萬家燈火。

“阿笙可知,”他指尖拂去她鬢角糖渣,“有人說過,燈火再亮,也亮不過……”

餘音消散在又一輪炸開的煙火中。

煥遊笙望著漫天星雨,隨他說什麼吧。

“該回客棧了。”她說。

……

暮春的山道靜得駭人,紫荊花簌簌墜著殘瓣,連岩縫間慣常吐信的金環蛇都蜷縮不出。

馬車碾過碎石的聲音在峭壁間來回碰撞,驚落幾片鬆針,未及落地便被烈日烤得蜷曲發脆。

煥遊笙將披風疊放在檀木匣上,素紗中單的領口已被細汗洇深。

“這日頭倒是比揚州灼人。”慕容遙折扇挑起半邊湘簾,青玉扇墜忽然懸停。

他屈指叩響車壁,扳指與檀木相撞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望著車窗外紋絲不動的槐葉,忽覺喉頭發緊——連馬蹄踏碎枯枝的聲響都像是被某種無形之物吞噬。

“停。”煥遊笙忽然道,“太靜了。”

與此同時,車轅前三丈處,碗口粗的漆樹攔腰而斷,裂口處木刺卻齊整如刀削。

樹枝斷裂的聲音在靜謐的山穀中回蕩,與馬車的嘎吱聲交織成一種不祥的預兆。

在鄂州雇的臨時車夫勒緊韁繩,腰間斧子映著日光:“郎君,這樹斷得蹊蹺……”

他原是渝州人,跑這一趟也算是返程。

尾音未消,十道黑影自崖壁薜荔藤間躍下。

為首的漢子麵上蒙著姑蘇織錦,九環大刀上的銅鈿寂然無聲。

慕容遙折扇橫在煥遊笙身前:“散財。”

話音方落,繡金線的錢袋已拋向半空。

碎銀潑灑如星雨時,那山匪首領靴尖碾上一塊銀錠,刀尖忽指車廂:“請貴人下車敘話。”

官話裡漏出軟糯的“敘話”二字,分明是蘇州鄉音。

車夫是個年輕人,倒有幾分熱血,反手按在腰間大斧上:“還要不要臉喲!錢不夠得嘛!”

寒光忽至,三柄鉤索扣住雕花車轅,精鋼倒刺紮入柏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車夫縮了縮脖子。

“阿笙莫動!”慕容遙餘光瞥見煥遊笙繡著忍冬紋的袖口微不可察地顫動——那是西域木蛇毒發作時的痙攣。

一般來說,山匪都是生的孔武有力,但並無多少武藝在身。

來者十人,以慕容遙的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料理他們應當是輕而易舉。

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明顯受過特殊訓練,十個山匪結陣襲來,刀鋒走勢竟暗合九宮八卦。

慕容遙飛身迎戰,避開斜劈而來的寒芒,腰間軟劍如銀蛇出洞,卻在刺中第三人心口時被兩柄彎刀絞住劍身。

車夫趁機用短斧劈開鉤索鐵鏈,金鐵相擊的火星濺在枯草上,嗤地騰起青煙。

煥遊笙打開機關,攥住暗格中的雙鐧,玄鐵寒意浸透掌心。

車外忽傳來悶哼,透過湘簾縫隙,見那使鉤索的賊人袖口翻卷,赫然露出漕船暗哨的浪花紋身。

“當心淬毒!”煥遊笙掀簾欲出,被慕容遙回身按在車壁。

鬆香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他玉冠已斜,一縷鬢發掃過她頸側:“信我。”

慕容遙劍鋒割開偷襲者的喉管,溫熱血珠濺上煥遊笙緊攥鐧柄的指尖,她看見三柄淬毒大刀同時砍向青年後背。

煥遊笙眼中閃過一絲決然,雙鐧破空聲如鳳唳。

“阿笙!”慕容遙回身時目眥欲裂。

素衣女子踉蹌著格開致命刀鋒,她旋身時廣袖翻飛如鶴,鐧刃重重擊碎偷襲者的膝蓋,自己卻悶哼著捂住丹田——那裡正滲出蛛網般的青黑脈絡。

山匪們見狀,攻勢愈發猛烈,陣法變動間,刀光劍影交織成一張死亡之網。

當啷一聲,煥遊笙的玄鐵鐧被震飛。

她仰頭望著劈麵而來的刀光,霎時間袖中銀針如暴雨傾瀉,針尾綴著的金鈴在死寂中炸開尖嘯。

最後一個,正是那日的竹節簪,狠狠釘在對方肩頸穴上。

煥遊笙幾乎是和所有山匪一同下墜,嘔出的黑血正落在淬毒刀鋒上,綻開妖異的靛藍火焰。

“是木蛇毒……”慕容遙來不及做出驚詫的表情,環住她的身子,掌心觸到一片濕冷,“他們和刺殺公主的……”

是之前在蘇州刺殺公主的殘黨,多半是因為刺殺失敗死傷無數,所以記恨,眼見著公主不再下船外出,又知曉煥遊笙中毒,才來複仇。

煥遊笙眼前發黑,所中之毒原本被禦醫壓製,如今再次爆發。

她指尖深深掐進他手臂,琉璃瞳中映出漫天紫荊,徹底昏死過去。

紫荊花殘瓣紛揚如血,落在她逐漸失溫的唇間。

慕容遙將煥遊笙抱起,小心翼翼讓她靠在馬車內的軟毯上,又回身取回染了血的竹節簪。

車夫早已不見蹤影。

……

因為煥遊笙昏睡不醒,慕容遙隻得一改之前的謹慎,晝夜兼程。

一路顛簸,慕容遙的心猶如被懸在刀尖之上,終於到了渝州。

他顧不得疲憊,將煥遊笙留在客店的床上,為她掖好被子,轉身出門。

……

渝州的深巷裡,垂著褪色酒旗的窄巷儘頭,青石板縫鑽出幾簇鵝腸草。

慕容遙叩響斑駁木門時,簷角銅鈴驚起隻藍尾鵲,撲棱棱掠過巷口賣畢羅的胡商頭頂。

門扉吱呀開縫,露出程自言半張敷著綠玉膏的臉。

“扶南兄!”程自言甩開手中逗雀的竹枝,雀兒翅膀撲起細碎金粉——竟是鎏金機關鳥。

他白色寢衣敞著襟口,露出胸前刺青,赫然是《千金方》裡的經絡圖:“來得正好,新釀的鬆醪酒正溫著。”

接著,他忽然眯起眼盯著好友眉間懸針紋:“你身上有龍腦香的味道——莫不是拐了哪位深宮貴女私奔?”

慕容遙跨過半尺高的艾草門檻,靴底碾碎粒朱砂。

小院不過三丈見方,卻見東南角紫藤架下懸著青銅渾天儀,西北牆根錯落種著曼陀羅與金線重樓。

石案上青瓷盞裡浮著冰裂紋,盛的不是酒,而是滾著蟹眼的茶湯。

“救人如救火。”慕容遙按住他要斟酒的手,“需要九轉還魂針。”

程自言指間銀針轉了個花:“稀奇,扶南兄竟還有同行之人……不會真是個貴女吧?”忽然頓住,銀針倏地刺入石案,針尾顫動如蜂鳥振翅,“等等,你身上沾著西域蛇木毒?”

廊下藥爐忽然噗嗤冒氣,蒸得竹製藥吊鈴叮咚作響。

慕容遙望著鈴身刻的二十八星宿:“三日前她強用內力,毒性已侵任脈。”

“人在何處?”

“東市雲來客棧。”

程自言扯過件鴉青氅衣,氅衣內袋嘩啦作響,竟縫著百枚銀針。

他步履匆匆,衣袂翻飛,手中緊握著一枚小巧的玉瓶,踢開腳邊《酉陽雜俎》抄本,碎碎念:“早說讓你學些醫術,偏去鑽研什麼星象……哎我新配的龍腦香!”

二人腳程很快,雲來客棧天字房卻隻剩空帳飄搖。

拔步床邊的越窯秘色枕上,幾點黑血凝成星鬥狀。

程自言俯身嗅了嗅枕上殘香:“好狠的迷魂散,怕是摻了阿芙蓉。”

床邊湯易儒送的赤炎信鴿十分躁動,這珍禽羽色如熔金,尾翎浸過波斯火油,喙間隱現赤芒。

慕容遙解下赤炎頸間金鈴,赤炎金瞳忽亮,繞著床榻盤旋三周,喙尖輕叩窗欞某處——那裡留著半枚胭脂印。

赤炎不僅能傳信,亦有追蹤之能,它已經和煥遊笙行了一路,自然識得她的一切,於是撲扇著翅膀,歪了歪頭,然後從窗口飛出。

“那姑娘可美?”程自言忽然用銀針挑起榻上殘留的烏發。

慕容遙正展開羊皮卷軸,聞言筆尖在“藥王穀”三字上洇開墨團:“此刻是說這些的時候?”

“美人才會招來玉麵羅刹。”程自言聳了聳肩,“你就說美不美吧。”

慕容遙停下手中的動作,像是陷入了回憶,半晌才頷首:“極美。”

“這姑娘……”程自言撫掌,“可是柳眉杏目,清冷出塵?”

慕容遙挑眉:“你見過?”

“渝州城這半年丟的二十八位美人,皆是類似相貌。”程自言掀開窗邊竹簾,指著對街告示欄,“采花賊專挑子夜動手,偏在今日,許是興之所至?竟提前至晌午。”

那告示上寫著,渝州如今有個采花大盜,這半年來已經有很多美貌女子被擄了去,至今音訊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