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1 / 1)

竹筏隨著滾滾波濤漸漸遠去,王垚的嗚咽聲被河水吞沒,隻剩下村民們燃起的香火在暮色中閃爍。

殘陽如血,一層輕紗逐漸籠罩在河麵上。

村民們正打算散去,忽然一陣冷風襲來,河麵上升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霧。

霧氣彌漫,能見度瞬間降低,村民們不禁停下腳步,麵麵相覷。

王大壯揉了揉眼睛,又確認了一眼,才指著河中央喊道:“你們快看!那是啥?”

眾人紛紛回頭,隻見竹筏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回來,甚至飛上了岸。

村正王德福臉色大變,急忙衝上前,一把扯下塞在王垚口中的破布,聲音顫抖:“王垚,這是咋回事?”

王垚卻像一具木偶般,眼神空洞,嘴唇上下煽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趙三嬸擠上前,聲音尖銳:“肯定是這丫頭愛哭,惹怒了河神!要不就是她……她早不是黃花閨女了,河神嫌棄!”

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這丫頭晦氣!”

就在這時,河中央的濃霧中忽然出現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女子,身姿婀娜,身穿一襲月白色廣袖流仙裙,裙擺上繡著銀線如意雲紋,外罩著碧色紗衣,披帛是水紅色的,衣袂翻飛,像是隨時會乘風而去。

她的發髻高挽,簪著一支九鳳金鑲東珠步搖,步搖上垂下一排琳琳米珠,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澤,上下無一物不名貴,隻可能來自天宮。

她的臉上蒙著一層輕紗,隻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眸光清冷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額間火紅的蓮紋花鈿像在燃燒。

她的腳下雲霧翻騰,周身被一層淡淡的霞光籠罩,映得她的身影如夢似幻。

村民們看得目瞪口呆,紛紛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河神顯靈!河神顯靈!”

那神女緩緩開口,聲音如清泉般空靈:“此女福澤深厚,應須善待。吾乃河神,無需新娘。爾等每年以少女獻祭,吾已不勝其煩。若有下次,定水漫此地,淹沒爾等村莊!”

王德福嚇得渾身發抖,連忙磕頭:“河神娘娘恕罪!小的們無知,冒犯了娘娘!不知……不知該如何贖罪?”

神女的聲音依舊清冷:“吾鐘愛水源,若要祭祀,便取一甕雪水、一甕雨水、一甕露水、一甕霜水、一甕山泉水,埋於開花的樹下,七七四十九天後取出,即可。”

村民們如蒙大赦,連連磕頭:“多謝河神娘娘指點!多謝河神娘娘!”

等村民再次抬頭,神女的身影已漸漸消散在煙霧中,霞光也隨之隱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趙三嬸後怕似的拍了拍胸口,低聲嘟囔:“原來河神是個女的,難怪不喜歡新娘。咱們這些年真是好心辦壞事……”

王德福顫巍巍起身,瞪了她一眼,嗬斥道:“閉嘴!河神也是你能編排的?”

趙三嬸連忙捂住嘴,縮著脖子退到一邊。

王垚的父親王老漢去了隔壁李家莊,聞訊匆匆往回趕,滿心以為要趕不上了,忽然見著自己的女兒還在,也顧不上周圍有些怪異的氣氛,顫抖著上前為她解繩索,老淚縱橫:“垚兒,爹來了,咱們回家……”

王垚手上、身上的麻繩被解開,手臂上赫然是觸目驚心的青紫勒痕。

眾人這才想起方才神女說福澤深厚的話,一改之前嘴臉,麵上都掛著討好的笑。

趙三嬸更是仗著寬厚的身板子擠到了最前麵,一把將王垚拉到身邊,齜著牙連聲安慰:“好孩子,都過去了,以後你就是咱們村的福星。嬸子剛才還喂了你糖水的,你記不記得?”

王垚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劫後餘生的喜悅與對村民的寒心交織在一起,讓她說不出話來,隻麻木的被簇擁了回去。

……

另一邊,對岸的景物開始劇烈翻動,世安公主探出頭來,臉上滿是興奮:“太好了!幸好母後派人盯著,發覺他們要將儀式提前,不然可就耽誤了!”

湯易儒微微一笑,真心誇讚:“也多虧衛女郎畫技了得,又早有準備,才有了這巨幅畫布遮住我們。再加上黃昏光線昏暗,霧氣繚繞,隔岸相望,村民才未察覺異樣。”

衛靜姝按下胸中欲咳的癢意,努力了這麼久終於得了湯易儒的讚賞,自然歡喜,抿唇一笑,卻不居功:“殿下過獎了。若不是慕容公子知曉用硝石和硫磺製造煙霧的方法,咱們今天可就露餡了。”

之前算出的大霧是在明日傍晚才起,今日隻蒙蒙一片,幸好慕容遙見多識廣,找了替代。

慕容遙擺擺手,笑道:“我不過是外出遊曆時偶然聽說罷了。倒是煥姑娘的輕功了得,站在三寸見方的竹片上如履平地,真是令人佩服。”

眾人的目光落回煥遊笙身上。

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如謫仙人熠熠生輝,神色淡然:“不過是些小伎倆,不值一提。”

公主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大家都做得很好!今晚咱們回去,好好慶祝一番!”

湯易儒頷首:“最重要的是世安有善心。若不是你,今日之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眾人相視一笑,心情愉悅地返回城鎮。

夜色中,侍衛們開始清理河邊的痕跡,而河麵上,最後一縷煙霧也消散在風中。

……

涿郡的街道依舊燈火通明,酒旗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店家門前的燈籠映出暖黃的光暈,將街道染上一層溫馨的色彩。

酒館內,人聲鼎沸,酒香四溢,幾張方桌旁坐滿了飲酒談笑的客人,歡聲笑語與杯盤碰撞聲交織成一片。

世安公主拉著煥遊笙在一張靠窗的桌前坐下,湯易儒、慕容遙和衛靜姝也紛紛落座。

公主揮了揮手,十分豪氣,對小二喊道:“把你們這兒最好的酒菜都端上來!”

小二應聲而去,不多時,桌上便擺滿了美味珍饈:炙羊肉香氣撲鼻,蒸鱸魚鮮嫩多汁,還有一碟碟精致的點心,如水晶餃、桂花糕等……

這菜色非尋常小館能有,湯易儒幾人一眼便看出這些是皇後特意安排,但都心照不宣,沒有點破。

世安公主夾了一塊炙羊肉放進嘴裡,滿足地眯起眼睛:“今天可累壞了,得好好滋補!”

湯易儒端起酒杯,溫聲道:“今日之事能圓滿解決,多虧了大家的努力。來,我敬各位一杯。”

眾人舉杯相碰,酒液在杯中輕輕搖曳,甜香四溢。

一飲而儘,慕容遙放下酒杯,笑著看向煥遊笙:“煥姑娘今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那輕功簡直出神入化。”

類似的話之前已經聽過了,煥遊笙這會換上了尋常的服飾,態度更加坦然:“不值一提。”

衛靜姝抿了一口酒,目光在煥遊笙身上停留片刻,語氣中帶著幾分彆扭的讚賞:“煥姑娘確實厲害,今日若是沒有你,計劃不可能這麼順利。”

煥遊笙對衛靜姝總是多一些欣賞的,於是微微點頭:“衛女郎的畫技也令人佩服,栩栩如生,那巨幅畫布遮得恰到好處。”

衛靜姝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低頭夾了一塊桂花糕,小聲嘟囔:“也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罷了。”

公主見狀,笑嘻嘻地插話:“哎呀,你們就彆互相謙虛了!衛姐姐畫得真好,我都想跟你學畫畫了!”

衛靜姝被公主一誇,臉上微微泛紅,語氣也軟了幾分:“公主若想學,我隨時可以教你。”

“彆了,彆了,我可坐不住板凳。今晚就好好享受這美酒佳肴,明日再談其他。”世安公主連連推拒,惹得衛靜姝含笑不語。

湯易儒端起酒杯,目光在煥遊笙臉上停留片刻:“世安所說不錯,今日隻談風月,不談其他。說來,我從前隻以為淩波微步太過誇張,如今可算見識了。”

煥遊笙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殿下過獎了。”

酒過三巡,桌上的氣氛愈發輕鬆。

公主喝得有些微醺,臉頰泛紅,拉著煥遊笙的手:“煥姐姐,你今天真是太厲害了!我都想跟你學輕功了!”

衛靜姝看著兩人親昵的樣子,笑著打趣:“公主若是學了輕功,怕是連宮牆都關不住你了。”

世安公主哈哈一笑:“那我就飛出宮牆,遊曆江湖,那才好呢!我可不想整天被關在宮裡!”

煥遊笙無奈地笑了笑,提醒:“若要學也是要耐心的,公主怕是安不下心來。”

“好吧。”世安公主秉持著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的基本理念,轉眼間又把話題轉了,“對了,村民們如今知道河神是女子,會不會往後不獻祭新娘,卻獻祭新郎了?”

“不會。”煥遊笙搖頭。

“為何?”世安公主不知道她為何會如此篤定,好奇追問。

慕容遙接過話頭:“其實這次獻祭的兩位少女,王娥文質彬彬,和村人很不相同,想來家中曾有讀書人,視為異類;王垚自幼喪母,是家中獨女,其父常年在外,視為孤苦伶仃。這兩人的選擇,絕非偶然。可若是男子,作為家中的頂梁柱,又涉及香火延續,村人斷不會輕易獻祭。”

煥遊笙頷首,就如暗衛營中,女子就比男子多得多,非是不想收養男孩,隻是被遺棄的孩子中,健康的男孩本就少見,女孩卻……

還有,青樓老鴇訓斥不願接客的少女“比祭河神還不如”;衙門張貼的“貞婦旌表”告示墨跡未乾,牆角蜷縮著被逐出族的寡婦;茶攤說書人講述《烈女傳》,聽眾中少女眼神死寂……

一切皆曆曆在目,隻是沒被公主看進眼裡罷了。

“這不是欺負人嗎?難道男子的命就比女子的貴重嗎?可父皇和母後一向最疼我這個女兒了。”世安公主不解,隻覺得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卻說不清來自何處。

湯易儒輕歎一口氣:“女子聰慧絕不亞於男子,這一點單看母後就可知曉;可若說體力,卻普遍不如。女子中雖也有嫖馳將軍和煥姑娘這樣的人物,但終究是少數。所以越是需要出力氣在地裡刨食的地方,就越輕視女子。這樣的情況在繁華的長安城中自然會好上許多,但也少有貴女能同世安相比較。”

衛靜姝聞言,有一瞬間的落寞,又很快掩飾了下去。

湯易儒端起酒杯,緩和氣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風易俗非一日之功。今日之事,讓我想起一句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咱們今日也算是行俠仗義了。”

世安公主聞言湧起豪情:“說得好!咱們就是行俠仗義!”

“對了,方才我看薛公子也在侍衛之中,公主怎麼不叫他一塊兒來慶祝?”飲下杯中酒,衛靜姝問。

公主擺了擺手:“乘風哥哥不愛說話,也不喜熱鬨,來了也不會歡喜。”

眾人不再多言。

可是,公主從前最不喜歡同樣不愛說話,也不喜熱鬨的大皇子,往後若真與薛乘風成了親,當真會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