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泥(1 / 1)

鮮血的氣息,是甜膩的腥,和權力十分相似。

大啟朝,暗室裡燭火搖曳著晦暗的光,石蠟嗆人的味道混合著鮮血和泥土,無孔不入。

少女第十二次擰斷對手腕骨時,聽見了自己腕骨的脆響。

血籠墜地的轟鳴聲中,少女將脫臼的右手按在青石牆上猛力一撞。

骨節歸位的劇痛讓她想起昨夜吞下的最後半塊胡餅——那是給優勝者的獎賞。

此刻,她雙膝跪在堅硬的青石地麵上,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層又一層極為不方便的衣服,頭發梳的高高的,頭上、手上、身上各處插著、箍著、墜著各種顏色的沒用的金屬和石頭,她的唇角是向上揚的,周身被那扇打開的門中透出的陽光鍍了一層金邊。

“以後,你就叫‘煥遊笙’。”那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少女用早已形成了肌肉記憶的姿勢,極其謙卑的垂下頭,頸子因這一動作的牽動又滲出血來,她的聲音沙啞:“是。”

“帶她去梳洗、上藥。”那人說。

接著,少女被兩人架著,第一次被動走出了那扇門,離開了這個生長了十年有餘的地方,金色的陽光也灑在了她的身上。

對了,人們稱這個地方為“暗衛營”。

……

一年後,夏日,子時,永安宮中。

寬闊的寢殿內,隻角落裡燃著兩支紅燭,發出搖曳朦朧的光。

室內淡淡安息香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給冰冷的月華染上了絲絲微醺的暖意。

榴花紅的軟煙羅層層疊疊垂落,營造出靜謐安適的氛圍。

然而躺在床上,披散著一頭青絲的煥遊笙顯然睡得並不安穩。

她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麵容小巧而伶仃,身量也略顯纖細單薄。

與之不相匹配的,是她衣袖滑落後露出的臂膀,那上麵的肌肉線條即便是全然放鬆時仍舊隱約可見,更有幾道深深淺淺的疤痕交錯。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眼睫顫動,呼吸間隱約有幾分急促,麵色愈發的蒼白,細密的汗珠逐漸沁出額頭,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絲被邊緣,似乎在夢中仍掙紮著。

接著,很近的地方,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像是衣料摩擦的聲音。

幾乎是同時,煥遊笙無聲無息睜開雙眼,貓兒一樣的杏核圓眼閃著警惕的光芒,她並未立刻起身,隻不動聲色的瞥向聲音發出處。

月光朦朧,隻映照出一個剪影,圓圓的腦袋、窄小的肩膀。

見她看過來,那人就嘻嘻哈哈的笑了:“煥姐姐,你醒啦!”

煥遊笙“嗯”了一聲,沒有任何情緒,起身下床,去將燭台捧了來:“公主怎麼醒了?可是做噩夢了?”

公主的麵容在燭光下越來越清楚,她眉眼彎彎,笑的無憂無慮,那雙明亮的眼眸裡閃爍著純粹的信任。

不過顯然,公主本人並不想做一個讓人信任的人,她躡手躡腳的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我白日偷偷在枕頭下藏了兩塊飴糖。母後不讓我吃飴糖,說吃了會壞牙,但我實在忍不住。煥姐姐,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煥遊笙看著公主的眉眼,認真頷首:“好。”

公主喜出望外,忙塞了一塊被油紙仔細包好的飴糖到煥遊笙手心,自己也喜滋滋拆了一塊放到嘴裡,咕噥著:“煥姐姐不要告訴母後哦,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她的聲音甜得如同那塊飴糖,眼中閃爍著得逞的光。

煥遊笙輕輕展開油紙,糖的甜香立刻飄散開來。

她保守過很多秘密,從來和一塊糖、一支簪子無關,可公主的秘密,總是這些。

吃了糖,煥遊笙又去取了水和缽盂,二人清了口,才再次睡下。

公主一如既往,睡前總有好多話要說,嘰嘰喳喳個不停,直到眼皮子打架,聲音才漸漸低沉,最終在煥遊笙的拍撫中,進入了夢鄉。

煥遊笙也隨之合上了雙眼。

她是煥遊笙,也是暗衛營的十七,她的主子、與她同塌而眠的少女,是大啟國最尊貴的公主——世安公主。

不安的夢境很快再次繼續,侵占了煥遊笙的整個夜晚,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煥遊笙按時醒來。

她走起路來是沒有聲音的,小心開了殿門,招呼早就守在門外的宮女、太監,該去通知備膳的去通知備膳、該去燒水的去燒水、該擇選當日公主衣裳首飾的可以去取了來了……

眾人鞋底都墊了軟墊,行走起來輕盈盈的,沒有聲響,又各自去忙碌。

煥遊笙看著日頭,一層一層將帳幔掀開,讓殿內的大理石逐漸被染成金色,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世安公主的床榻上。

公主眉頭一皺,轉頭將臉埋進了柔軟的蜀錦枕頭裡,哼哼唧唧的不想起床。

煥遊笙儘可能動作輕柔的將公主從床榻中挖出來,靠在自己胸前,又招了招手,宮女立刻端了水盆過來。

水盆裡是溫度剛剛好的水,用鮮花汁子和香料調的,專用來潔麵淨手。

另一個宮女輕輕擰乾手巾,為世安公主擦拭著麵龐。

公主眯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層陰影,眼珠靈動的滾動,鬨得眼皮不得安寧。

直到快擦完了臉,她才舍得睜開含著水汽的眼,隨即是全心依賴的笑容,扯著煥遊笙的衣角左右搖擺:“煥姐姐,世安不想起……”

煥遊笙試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皇後娘娘今日可能會去弘文館查驗殿下們的功課。”

世安公主聞言立刻清醒,動作麻利的翻身下床。

隨後是淨口,再從昨晚已經擇出的幾套衣裳、首飾之中選出今日要用的,更衣、梳妝。

公主今日選擇了一身甘石粉雙麵繡花鳥滾金邊的羅裙,發髻上插著一隻蝴蝶形狀的嵌翠玉寶石珊瑚釵,映襯得她容光煥發。

煥遊笙在一旁細心地整理著公主的衣襟,粗糙指腹勾住了金線牡丹紋,不由鬆開了手。

“公主先隨翠晴去用膳,奴婢梳洗一下,稍後便來。”煥遊笙安排好一切。

世安公主多次邀請她一同用膳,都被拒絕了,這會也不癡纏,隻笑著道:“煥姐姐不用急,慢慢梳洗、慢慢用膳。”

“好。”煥遊笙頷首,目送公主去西暖閣。

二等宮女赤佩上前:“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

她們不知道她暗衛的出身,在宮廷中所有人的眼裡,她隻是一個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公主貼身宮女,承擔些護衛的職責。

煥遊笙微微點頭,轉身走向內室。

她坐在鏡前,赤佩熟練地為她解開發髻,開始梳理。

發梳映在銅鏡中,如帶倒刺的鐵蒺藜。

窗外的陽光透過輕紗,灑在煥遊笙的肩上。

曾經的刀頭舔血,如今也習慣了宮廷的繁瑣禮節,習慣了伺候世安公主,也習慣了身邊總有宮女、太監的伺候。

煥遊笙沒有讓自己放空太久,片刻的工夫,一切回歸清明。

梳洗打扮好,煥遊笙去耳房用了早膳,熱豆漿、梗米粥、風醃小菜、蛋羹……

早膳相對簡單,菜色和西暖閣世安公主桌上的彆無二致,隻是她用的略顯囫圇了些。

再次淨了口,煥遊笙檢查自身一切得宜,這才出現在世安公主的麵前。

彼時公主正嘟著粉唇有一下沒一下吹著湯匙裡的蛋羹,看桌麵上的情況,早膳還未過半。

煥遊笙自然接過翠晴布菜的活計,夾了一片鹹肉汁醃春筍放入公主的碗碟之中。

這是世安公主向來喜愛的小菜,選用上好的豬五花,用十數種香料醃製,然後用風爐烤上一夜,讓其染上煙火氣,至清晨時分取出,切成薄片,鋪在隻留嫩芯的春筍上蒸製,直至肉汁與筍片相互滲透,香氣四溢,最後隻取春筍裝盤食用。

世安公主咽下口中蛋羹,抬眼對她笑,煥遊笙繼續布菜。

“聽說慕容哥哥回來了,今日會來上課。”世安公主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煥遊笙遲疑了下:“正一品太傅慕容赤恒的小公子,慕容遙?”

她大概知道公主為何如此期待了,畢竟就連她這個入宮不到一年,在公主身邊伺候不到半年的都聽下麵的宮女議論過,那是個豐神俊朗、詩酒風流的人物。

慕容赤恒雖官階至高,卻是榮譽象征,不過顧問之用,並無實權。

慕容遙作為家中幼子,才華橫溢,卻無心仕途,慕容赤恒也從未強求,所以他格外顯得飄逸出塵,便有了一種超然物外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