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朱紅色的門楣上也應景地掛著竹架花燈,燈影闌珊,撒下一片暖意融融的光芒,府外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
看門的奴仆打了個哈欠,看見裴玄之後猛地清醒過來,“郎君。”
“送木盒的人呢?”
“哦,啊!好像往市集那頭去了。”
彩箋上沾染著宮中女子獨有的芳香,他確信是阿滿,可她為什麼既約了他又不見蹤影。
十裡長街,燈火輝煌,裴玄之裹挾在擁擠的人流中,放眼望去儘是帶著各色麵具或各類帷帽的男男女女,根本無從分辨。
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過頭,一張繪著百花仙的麵具映入眼中。
“六郎。”
少女拿掉麵具,笑意盈盈地喊道。
看清麵容,裴玄不由有些失望,向她身後掃過一圈,客氣說道:“戚娘子隨三郎一起看花燈嗎?”
“他在家中借酒澆愁,今日我要和彆人一起賞花燈。”
裴玄之不欲和她多言,“那不叨擾戚娘子了。”
戚五娘笑道:“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你走了,誰和我賞花燈?”
裴玄之驚訝,“是你?”
“你以為是誰?”
裴玄之搖搖頭,心中湧起陣陣失落,仍是客氣說道:“裴某還有些公文沒看完,戚娘子少陪了。”
說罷轉身欲走,戚五娘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拉著他往集市之中最熱鬨的地方去,口中說道:“你怎麼不叫我五娘,叫戚娘子怪生分的。”
他吃了一驚,連忙掙開她的手掌,正色道:“於禮不合,不妥。”
說著轉身回府,忽聽身後高喊道:“我剛剛看到九娘了,她就在前麵,不知和誰在一起。”
果見他微微停住,戚五娘跑到跟前說道:“六郎陪我走一段路,我帶你去找九娘,如何?”
裴玄之道一聲“告辭”,全然不將她的提議放在心上的模樣。
戚五娘是世家貴女,父母驕縱兄長愛護,何曾受過此等冷落,當即惱怒道:“那彩箋是我從九娘那拿的,你既認出了彩箋,如何不是尋她?”
難道真的是情難遮掩?還是他的表現太過明顯,戚家這一對兄妹竟然先後看出他對阿滿的另待,著實令他驚訝。
不欲阿滿遭人揣測,裴玄之將物品原封不動地奉還,冷冷說道:“怕不隻彩箋吧,這漆盒同樣來曆不凡,宮中之物貿然出現在民間,裴某有追查之職。”
“戚娘子以後還是不要開這樣的玩笑了。”
……
這一番期待落空就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和戚五娘分開後,裴玄之並未回府,反而沿著街市信步走著。
遠處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是百戲團在表演。
一個赤著上身的大漢,將沉重的車輪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在這料峭春寒中竟然渾身冒著熱氣,旁邊有人舞劍噴火,更有小童在半空中細窄的竹竿上靈活翻覆,實在是花樣百出。
精彩的表演贏得陣陣叫好聲,百姓們將百戲團圍攏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一人格外醒目,正逆著人流向外擠去,實在擠不出去便用內勁將周圍的人震開,隔的老遠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急與不耐。
是許久不見的霍長珩。
在道山學館結業後,他就被選為千牛備身,如今當在禦前才對。
見他左顧右盼似在尋找什麼人一般,裴玄之心中一動,遠遠綴了上去。
一路上經過許多畢羅鋪,霍長珩挑了不少甜酸可口的小食,用油紙包了,放進衣襟中。
前方各色花燈齊聚,豁然開朗,燈火闌珊處立著一抹倩影,阿滿臉上覆著半麵彩繪麵具遮住眉眼,信手挑起一盞兔燈漫不經意地看著。
霍長珩吐出一口鬱氣,理了理衣襟,疾步到她跟前,從袖口中掏出一枚精巧的耳飾遞了過去,“殿下瞧瞧,可是這枚耳飾?”
香荔伸手去取,豈料霍長珩驟然合上手掌,將瑪瑙耳墜牢牢攏在手中,似笑非笑道:“以免殿下再次遺失,還是由臣代為保管吧。”
香荔不滿地皺起眉頭,斥責他的無禮。
霍長珩:“人多手雜,殿下若是不慎遺失了什麼,臣難逃其責,隻好如此了。”
阿滿罕見地讚同,“你說的對,人多手雜確實容易遺失物品,不如全由你來保管好了。”
說著脫下金簪金鐲玉佩錦袋,又令香荔將身上的貴重之物褪了下來放在一處,林林總總不下十幾樣東西,一並推給霍長珩,說道:“若少了一樣拿你是問。”
霍長珩磨磨牙,扯下旗杆上的旗幟將首飾全部打包,胸口的零食終究沒得到機會送出去。
一行人正往燈謎處走去,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九娘。”
阿滿回頭,六皇子蟒袍玉帶昂首闊步而來。
他半月前才被解了禁,如今倒是看不出什麼失意沮喪的神色。
阿滿喊道:“六兄。”
幾人寒暄幾句就此結為同伴,很快被另一處熱鬨吸引過去。
兩個紫黑皮膚的壯碩漢子抬著木箱來到場地中央,朝著四方拱手後開始表演。
手藝人拿出一根麻繩吹了吹,朝著高處一拋,兒臂粗的麻繩筆直地立在空中,另一個肌肉虯結的漢子用力扽扽,緣著繩子攀爬起來。
繩子筆直地伸向夜空,仿佛冥冥之中被什麼牽引一般,幾個來回過後,大漢對著繩子吹一口氣,繩索委頓在地,變作一條花斑蟒蛇。
圍觀的人群驚呼起來,站在前麵的往後躲,站在後麵的往前探看,場麵一時混亂不堪。
六皇子的侍從連忙伸手格擋,奈何一瞬間擁擠過來的人太多了,人挨人,人擠人,一行人瞬間被衝散。
變故就發生在這時,場地中央忽然爆發出濃烈的煙霧迅速席卷四周。
不遠處響起兵刃交戰之聲,以及眾人的驚叫聲,百姓在濃煙中互相踩踏,集市亂成一團。
阿滿被煙霧嗆得連連咳嗽,踉蹌著向外走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去,黑暗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反手掙脫,腳下踩到了什麼溫軟的物體,隨即向前倒去,慌亂間不知拽下了什麼東西。
濃煙散儘,遍地橫屍,有的是死於誤傷,有的是中了迷煙不省人事,六皇子身受重傷生死未卜,阿滿不知身在何處。
唯有霍長珩刀尖淌血,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胸前包裹破了個洞,腳邊散落著零食與首飾,看起來頗為怪異。
消息立馬傳到宮中,王皇後憂懼之下暈倒了,聖人與貴妃震怒,派出千牛衛封鎖京畿,挨家挨戶搜捕凶犯。
京中出了此等大案,京兆府先一步到達了現場。大理寺也有協查之職,寺卿蔡敏急召寺下眾吏員商討案情。所有人都到齊了,唯有他最看重的晚生裴玄之沒來。
蔡大人問傳信的小吏:“他人怎麼沒來?”
“裴司直不在府上,沒找到人。”
蔡大人心想後生晚輩畢竟是太年輕了,再出色也難免不夠靠譜,這等緊要關頭怎麼能不見人影,因而吩咐道:“派個人去裴府守著,見到他叫他馬上來,趙少卿,章司直去現場查探,李寺丞隨我去京兆府,其餘人隨時待命。”
整個京城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事件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歡樂的節日氣氛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默冷肅的壓抑。京都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裴相公被緊急召進宮中,幾位相國商討了一夜,回到府中時已是第二日清晨,隻來得及含住一口濃茶,就聽青衣奴來報,大理寺卿派人來尋自家郎君當值,然而郎君自從接到一個神秘女子送來的漆盒後就不知蹤跡了。
……
裴玄之在一片黑暗中慢慢清醒過來,頭腦昏沉,身軀麻木酸軟,那迷煙不知是什麼製成的,藥效比尋常迷煙強了何止十倍百倍。
許久之後,手腳略微恢複知覺,他才察覺到自己手腳蜷縮,被關在一個頗為局促的空間中,而且這個空間還在快速移動。
這令他想到彩戲師的大箱子。
過了一會兒,箱子被重重放在地上,外麵傳來幾道壓低的粗獷聲音。
“沒想到鷹爪孫的動作這麼快。城門坊門全都戒嚴了。”
“咱們等不了,這豆兒也等不了,況且占大人還在城外等著。”
“這豆兒可不經憋啊。”
“箱子不透氣,彆真給憋死了,占大人可沒說要死的。”
“聽說這豆兒極漂亮,剛才黑燈瞎火的啥也沒看清,就是拎起來還挺沉的。”
豆兒?他們以為箱中的是個女郎。裴玄之仔細回憶,當時阿滿不慎絆倒,他下意識去接住她,無形中和她交換了位置。
倘若他們的目標是阿滿,自己便是被誤抓了。
阿滿常居深宮,如何又會得罪這些江湖中人呢。
聽他們言中之意,城外還有一位頭領等待接應,占之一姓極為稀少,他們的口音亦不是京畿地區的口音。
說話間,腳步聲越來越近,“哢噠”一聲銅扣撩開,木箱猛地被打開。
昏暗的燈光中,裴玄之和愣在原處的虯髯大漢麵麵相覷。
身後傳來一聲疑問:
“老三,你看傻了?真有這麼好看?”
半晌,名叫老三的漢子撓著頭說道:“是挺好看的,白白淨淨的,就是人有點不太對勁兒。”
“見閻王了?”
老三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這豆兒沒長胸,好像長了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