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請公主斬妖 桃林為我 5554 字 2個月前

他飲儘一大壇酒,隨手丟開空壇子,眼裡有了醉意。

回味了片刻,他才澀聲說道:“她任由我被封印,從始至終沒回過頭看我一眼。”

“我陪了她一百年。”

“你說她狠心不狠心?”

她端坐在那裡,認真聽他講過往,眉不掃而黛唇不點而朱,鐘靈毓秀媚骨天成,如同隔著水鏡的驚鴻一瞥,女子懶怠一笑曾如一支利箭正中他的眉心。

時光如梭,歲月無情,這支箭如今依舊釘在他的眉心。

恍惚中,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人完全重合在一起,他晃了晃昏沉的頭顱,控訴道:“你說,你是不是太狠心了!”

李持盈看似聽得認真,其實內心並沒有多大波瀾,重重深宮不知埋了多少癡男怨女,能活下來的都是有情無心的人。

她不動聲色地掃過滿地的空酒壇,想的卻是酒局已經過半,何時克敵擒將呢。

蛇妖醉得狠了,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逼迫道:“你說!你對我保證,從此以後決不負我!”

李持盈心道,這恐怕不行,眼下就要辜負你了,口中卻敷衍道:“酒沒了,我去取些酒。”

蛇妖兀自不放手,嘟囔道:“叫,叫他們拿去!”

他的手蒼冷瘦削,握在手腕上卻似有千鈞力道。

忽然,蛇妖眉頭跳動,臉上浮現出幾縷痛色。

李持盈心有預感,覺得大事不妙。下一刻,蛇妖猛地抬起頭,麵上青鱗若隱若現,眼睛變作幽綠豎瞳,射出森寒的光芒,“你做了什麼?”

蛇妖拿過空酒壇細細嗅聞,怒道:“是你!你在酒裡放了什麼?!”

強大的壓迫感籠罩了李持盈,天空陡然一亮,細蛇一樣的閃電蛛網一樣爬滿整個夜空,令人心生驚異。

蛇妖的麵孔透著十二分詭異,將李持盈的麵孔映照得一片青白,她強抑著極速跳動的心跳,平靜道:“酒怎麼了?”

見她無辜的眼神,他有些遲疑:“不是你會是誰?”

說話間酒意上湧,熱氣從內而外地蒸騰,令冰冷的血液滾燙起來。這樣的溫度令他十分煎熬,不知不覺放鬆了鉗住李持盈的手。

正是此刻,一把利劍憑空飛來刺向他的手腕,等回過神時,李持盈已在幾步之外,一個男人正擋在她身前。

男子的麵目隱沒在黑暗中,依稀瞧見冷峻的下頜,那種高不可攀目下無塵的氣度令人厭惡至極。

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男子的身影和記憶中那可憎之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女子漠然袖手的姿態是如此的似曾相識,熱血鼓脹猶似鋼刀利刃在挖心剖肝。

“你負我!”

他怒吼,聲音如同巨石滾過,和著天際的炸雷一起響起,帶著崩天裂地之勢,令人心驚膽顫。

裴玄之握住李持盈的手,似在無聲安撫。

蛇妖備受刺激一掌揮出,帶著磅礴之力,裴玄之早已先他一步將李持盈輕擲至外麵,隨即淩空騰起,借著巨力紙鳶一樣落在院中。

即便是借力卸力,還是受了不輕的內傷,他不願意露出痕跡,將口中的鮮血咽回肚裡,沒叫旁人看出一絲端倪。

雷聲越來越急,風中帶著潮濕的氣息,幾滴雨滴砸在鼻尖,又冷又沉。

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無數倀鬼紙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院中,隨時隨地要撲上來撕碎他們。

蛇妖站在門口陰沉沉看過來,“憑些草藥又能奈我何?吾乃蛇神……”

正在此刻,一道巨大的閃電閃過,照亮四角飛簷上的螭吻獸首,天地為之一寂。

裴玄之沉聲說道:“人力有限,卻能謀奪天算。”

話音剛落,一道霹雷落下,劈飛了殿頂的雷公柱,火光順著螭吻口中的銅絲遊走,又極快地聚攏在一處,挾著可怖的力量落在蛇妖頭頂,離得近的倀鬼紙人登時化作飛灰。

大雨轟然落下。

蛇妖受到雷擊不知死活,紙人的身軀被疾雨打透濕重難行,裴玄之與李持盈趁機向外逃去。

衣服頃刻間濕透,兩個人卻不敢有絲毫停頓。

裴玄之緊緊握住李持盈的手腕穿行在黑黢黢的竹林裡,一路上隻有風聲雨聲,以及兩個人急促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到了一處大門口。

裴玄之一隻手摸索著抽掉門栓,忽然,身後響起雜亂的腳步。

是活死人追來了。

門外是更深更密的森林,裴玄之沒任何猶豫,攬過李持盈投進黑暗如墨的叢林中。

樹林中更加濕滑難行,李持盈腳下一滑,腳踝幾乎對折,卻咬緊牙關將痛呼死死封在唇齒間,裴玄之幾乎立刻停下腳步,“崴到了。”

李持盈:“沒……”

裴玄之:“到我背上去,你眼力好,給我指路。”

她目力好,在黑夜中也能看清七八分。

他屈膝微弓著背,在滂沱大雨中巋然不動如鬆柏之茂如修竹之勁,此刻雨透衣衫,正好瞧見流暢的線條與張馳的肌理。

右腳稍微一動便是鑽心的疼痛,李持盈不再硬撐痛快地伏在他的背上。

單薄的夏衣緊緊貼在身體上,兩人身軀抵在一處輪廓分外清晰。裴玄之努力忽視這股不自在,專心順著她的指引趕路。

雨越下越大,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林間本就寒涼,如今更是溫度驟降。剛剛急於奔逃尚且覺不出什麼,此刻危險暫時遠離,寒意一下子激發出來。

李持盈渾身冰冷,嘴唇發顫,唯有和裴玄之相貼的部位才有一絲暖意,她忍不住挨得更近,手臂攬得更緊,指路的話更似貼著他的耳朵說出來的。

裴玄之腳步愈來愈疾,不知行了多遠,來到一處隱蔽的山洞。

裴玄之將她放在石頭上,濕寒浸體,離了唯一的熱源,李持盈不由發抖,此刻她倒有些想念月圓之夜的血液躁動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裴玄之說道:“現在沒法點火驅寒,把濕衣服脫下擰乾會好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他始終背對著李持盈。

身後響起細小的動靜,裴玄之略微放下心,仍舊坐得筆直,待到聲音都停了,他才說道:“你的腳,也需要看一看。”

李持盈“嗯”一聲,他才慢慢靠近。

黑暗中一雙有力的手摸上她的腳踝,輕輕揉捏後就即刻放開了,“幸好沒傷到骨頭,隻是有些腫起。”

李持盈道:“你也去把衣服擰乾。”

他應一聲,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李持盈又催促一聲,他才說道:“些微雨水於我沒什麼妨礙。”

怎麼會沒有妨礙,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隻怕是不願意在人前失禮才寧願濕著。

“我閉上眼睛,不會偷看的。”

裴玄之短促一笑,是不肯的意思,隻叮囑她,“休息一下,雨停咱們就走。”

石壁沁涼靠不得,李持盈抱住雙膝支住下巴,身體仍在細細抖著。

裴玄之如同背後長了眼睛,猶豫了一下,說道:“得罪。”手精準地抵在她的後腰。

他在用內力為她驅寒,待她體溫恢複不再發抖時才將手撤回去。

身上的衣衫已經半乾,李持盈拉住他的手順著摸上去,他的衣衫濕淋淋的。

裴玄之本該抽出手的,可不知怎的任由她溫熱的手掌撫上來。她先是在袖口觸了觸,跟著一路向下摸到他的腰帶毫不客氣地拆解起來,裴玄之猛然回神又驚又羞,連忙摁住她的手。

李持盈掙脫開,又被他單手扣住了兩個腕子,粗糙的指腹摩擦著細膩的皮膚,又麻又癢。

隻要她開口,他一定會放開她,可暗色沉沉,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隻是在暗中較著勁,你掙我捉,糾纏不休。

李持盈好勝心起忽然支起身湊上去。

裴玄之怕她跌倒,鬆開她的手腕轉而扶住她的肩膀,不意唇上銜來一瓣溫熱。

風聲雨聲似乎遠去了,裴玄之身形猛然僵住,手指猝然收緊,懷中如抱暖玉,隱秘的幽香沁入心脾,四唇相貼,尖利的貝齒輕輕撕咬他的嘴唇。

“彆……”

裴玄之虛弱出聲,再沒了剛才的鎮定。

柔軟的小舌趁機探進他口中,不同於公主府時一觸即分的戲謔,兩個人較勁的戰場又轉移到了口齒之間,她追他躲,氣息纏綿。

裴玄之頭腦昏沉,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輕而易舉就能掙開她的懷抱,寒意褪去血液倒湧,心臟在劇烈的跳動,握住她肩膀的手指越收越緊,既不擁抱她,更不推開她。

這副不敢進不肯退的模樣勾起李持盈的舊恨,對著他的唇舌恨恨咬下。

“唔……”

裴玄之發出一聲痛呼,隨即又被堵得嚴嚴實實,她又變得溫柔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安撫他。

許久之後,兩瓣嘴唇慢慢分開,李持盈原本半乾的衣服又被浸濕了,裴玄之的衣服反倒變得半乾。

片刻後他打破了沉默,“雨停了,該走了。”

鉛雲褪去夜空如洗,星子在長河中閃爍,又清又亮。

涉過冰冷刺骨的河水,攀越幾座高聳的山頭,四周仍是一片莽莽蒼蒼的叢林,天色蒙亮的時候,裴玄之指著不遠處一篷亂草說道:“那處便是界碑,過了那,便算是離開洛迦山地界。”

李持盈應一聲,目光卻沒從裴玄之臉上挪走,在妖君府邸周旋這許多日子,又經過一夜奔逃,他眼睛布滿血絲,麵色也有些蒼白。

他被看得不自在,輕咳一聲,忽然麵容一肅目光一凝,背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活死人從草影樹叢間湧現,鬼魅一樣步步逼近。

背著她,他無法專心應對,於是將她輕輕放下,彆的似乎都不需要多說,兩個人之間自有默契,“一會兒跑得專心點,不要瞻前顧後。”

說話間烏雲一樣密集的黑影團團圍上來,裴玄之一劍挑飛幾個活死人,抵擋住所有襲向李持盈的攻擊,喝道:“跑!”

界碑掩在蓬蓬亂草之中,李持盈將將碰倒界碑,忽而心尖一顫,轉過頭看見不遠處的裴玄之深陷重圍,落入下風,已是勉力支撐。一個活死人鬼魅一樣出現在他身後,趁著他無力顧及之時一刀刺進他的後背。

裴玄之身體一僵,回首削掉活死人半個頭顱,隨即滾下斜坡。

李持盈心神巨震,合身撲上去,兩個人團團滾落,被界碑攔住才堪堪停住身形。

刀尖透出胸膛,鮮血染濕了整個前襟,他麵色慘白沒有一絲活人氣兒。李持盈麵孔亦是一片雪白,仿佛他身上的血是從她胸膛裡流出的一樣。

“裴……”

嗓子莫明就啞了,聲音壓在喉間怎麼都出不來,裴玄之嗆咳一聲,“彆怕。”

他唇邊的血跡怎麼抹都抹不儘,李持盈一遍又一遍地去抹,力道也越來越重。

裴玄之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巨烈的咳嗽打斷,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消散,抓住僅剩的生命力囑咐她,“這處界碑沒有損毀,活死人不會接近……蛇妖也不敢過來……”

茫然四顧,活死人果真在幾步之外徘徊,並不靠近。

裴玄之的五感漸失,耳際沉沉,眼前發黑,強撐著解下腰間的銀魚袋,用力放在她手中,艱難說道:“避塵珠……”

最開始他被蛇妖操控一直渾渾噩噩,所幸銀魚袋裡有半枚避塵珠,可以辟毒避煞,使他的神誌不至於墮進黑暗。

為了儘快蘇醒,奪回身體的控製權,他費了諸多心力,內裡本就疲倦不堪,在同蛇妖交手時硬抗一掌,更是雪上加霜,此番刀入心脈,他已然是油儘燈枯,回天乏術了。

或許,若不是這枚寶物,他根本堅持不到現在,如今隻能寄望這半枚避塵珠能夠保護她走下去……

李持盈捂住他冒血的胸膛,輕聲道:“欠我的債還沒還乾淨,我不許你死!”

臉上有了濕意,不知是她的淚水還是草葉上隔夜的雨水,裴玄之心底一歎,他用儘全力笑道:“小哭包……”

半晌,再沒有聲音,李持盈看過去,他溫溫柔柔地看著她,目光繾綣留戀,卻已經沒了氣息。

金色的太陽躍出燦爛的雲霞,晨風拂過奇花異草,蟲鳴鳥叫,野獸奔跑,山林間浮蕩著跳躍的生機。

她懷抱中的卻是一具凋零的生命。

腦海中有一瞬間是空的,他們重逢不足十二個時辰,他就死在了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恍惚間瞧見自己手臂上交錯的傷痕,記起那年彌獵時慌不擇路逃進她帳中的小獸。

彼時正是月圓之夜,不慎遺失了救命的藥,她倒在榻上忍受血燥之症的折磨,惶然無助間不小心劃破手臂,那股燥意卻似有了出口,順著傷口流出去。

小狼崽子奄奄一息倒在腳邊,血一滴一滴落到它頭上臉上,過了一會兒它竟然支起身子舔她手上的血。

也許,也許……

李持盈的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

她摸摸裴玄之蒼白的嘴唇,撿起不遠處的長刀,對著手腕狠狠劃下。

溫熱的血一滴一滴流到裴玄之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