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不算平整的土路。
路上有好幾個不大不小的坑窪,要是暴雨天,經常隨機抓取一輛倒黴馬車,令它陷進泥淖裡,半晌也出不來。
友善的鄉鄰自發用了不知哪裡撿來的小石子填坑。
但顯然村子裡沒什麼專業人才,填坑的手藝相當一般。
時間一長,胡亂鋪就的石子被往來的車馬移來挪去,路麵非但沒有緊實,反變得更加崎嶇。
不要說快馬飛馳,一匹日行不到百裡的騾子踏過,都能揚起一片小小的塵土。
停駐在此的隊伍中,一名家仆捂住口鼻,讓車夫自去栓車。他替主家開道,打頭走進一間簡陋的茶肆。
這是商道,不是官道,他家郎君暫無官身,也不是受命出行,隻能走這條路。他不由得替主家和自己感到幾分委屈。
這路上真是什麼人都有,好容易遇見一個茶肆,坐滿了各色人等。
五大三粗的力夫,哺乳的婦人,一口土話的客商,旁邊還有零零散散在擺攤的。
看看那些鄉民吧!
不僅賣自家土灶上做的饅頭,還賣不認識的果子,一看就不是好好調養的,個頂個的長得崎嶇,看著就酸倒牙。
他不禁撇撇嘴,發出一句不甚好聽的聲音,“嘖。”
家仆保持著傲視群雄的神色,走進茶肆粗陋的大門時,周圍的力夫、婦女、客商都自覺散去。
有人選好了石頭和樹根落座,有人拿個條凳往柵欄邊上靠。茶鋪老板提供了幾個馬紮,大家夥熱熱鬨鬨的。
倒還有些眼色。
家仆滿意地環視一周,發現還有個乞丐一樣的年輕人,坐在茶肆正中的桌上,從容不迫地吃著飯。
那人穿得破破爛爛,頭發也束得亂七八糟,那上麵甚至還有根草!
怎麼不插一束草標呢!
家仆正要驅趕,被郎君擺手攔下。
唉,郎君再是寬仁,也不能失了士人的風骨不是?
家仆到底沒有動作,招呼店家來點熱水,不必上茶,泡自家攜帶的好茶……
眼神斜斜地剜了年輕人一下。
年輕人吃完了飯,同店家數出幾枚銅板,走到門口跟力夫客商們攀談起來。
終於走了。
家仆頓時覺得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同時耳朵向著門口張了張。
說是攀談,又不太像。
他隱約聽見對方在詢問有沒有同行人可以搭載一程。
從茶肆外攀談到路儘頭,沒有什麼結果,那乞丐般的年輕人在鄉民的攤子上換了幾張餅子,獨自離去了。
……這都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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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漸漸沒了行人。
沒錯,這年頭出遠門,除了各色的馬車、騾車、牛車,普羅大眾還有一種主流的出行方式,走路。
因此一般來說,旅途上是少不了同行人的。
大家走的都是正經的商道,按路程設有行館,周圍村子的人會來做個小買賣,賣點餅子,拉動拉動村裡(主要是自家)的經濟。
哪怕是去偏遠邊境線,也能遇到兩個流放的犯人。
縱然陌生人之間心有戒備,結伴的仍不在少數。
除非你不是個正經的旅客。
不正經旅客元黎從灌木叢裡躥出來,看起來更亂糟糟了。
她來到一個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路口。
這是條近道,路線既比大道快上半日,跑起來也沒有塵土。
路過的飛鳥都得感慨一聲,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好的事情呢?
嗐,人煙稀少,連灰都揚不起來。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元黎蹭了蹭地上的草甸,姑且算它是條路吧。
元黎選了塊青苔最少的石頭上坐下,舉目望向荒野儘頭,老老實實地等待。
係統提示她,【您的順風車預計未時三刻到達,目前晚點三個時辰以上。】
元黎換算了下,至少是八點鐘才能有車。
她不禁歎氣。
晚點而已,人之常情,更何況是野生道路上的野生車隊呢?
等了五個小時,天黑了。
元黎站起來,在身後的灌木叢裡搜尋現成的枯枝。
幸好她白天換了火石,總得燒點柴,堆一個小篝火,不然車隊怎麼看得見她。
要是遇到山裡頭想嚇人的小動物,也能拿起火把勢均力敵一下子。
應當不會燒起來吧。
她邊野外求生邊投訴工作係統。
這樣是不行的,多耽誤項目進度啊,今天還能到達目的地嗎?啊?
然而係統隻是一個程序,係統並不吭聲。
元黎有些泄氣,打量了一下遠處黑黢黢的路。又沒有站台,她非得在這裡等嗎?要不去迎一迎?
元黎拍打著衣服上的灰,正了正衣冠,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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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此地幾裡的地方,一列商隊正在對峙。一些火把被扔在地上,怪可憐的。
半數在落地後不久就熄滅了,零星的幾支還燃燒著。對麵有個毛頭小夥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去踩踏。
旁邊蒙臉的漢子杵了他一記,暗示他不要亂動彈。
乾嘛要踩火啊,放著總會熄的。
“燃起來了。”
確實是燃起來了。
趙保兒身後的一個黃毛小子瞪大了眼。
他夜間視力好,那火把旁邊一圈的草都燒焦了,一會兒不會蔓延開燒了整個山頭吧?!
可惜現在萬萬不是滅火的好時機。
“蹲下!都蹲好了!”
趙保兒屏住呼吸,牢牢握緊胸前的武棍,矮下了身子。同伴們想說些什麼,躁動了一會兒,最終也安靜地蹲了下來。
對麵的人仍不滿意,又出聲道,“放下手中的家夥,都扔出來,否則彆怪兄弟的刀不長眼睛!”
趙保兒猶豫了一瞬。
這是一個晴夜。
春末的梅花還沒有落儘,山間的樹又發出了新芽。
林間的月光穿過樹叢灑落下來,本該像茶攤上那些書生所講的,有一些他說不清道不明的詩意。
趙保兒帶著同伴出門日久,一路也小心謹慎。
來的時候他們走的就是這條路,回去自然也是。
白天路上耽擱了會兒,此時隻消半日,他們就能返家。大夥兒一合計,決定趁夜趕路,加快速度,至少能趕在明日清晨登記入城。
等跟東家稟完差事,他就能回去探望妻兒。自己離家小半年,幼子相見,恐怕都要不認識他了。
趙保兒懷著這般心情趕路,同伴們也對回家充滿了期待。
本該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夜晚。
而此刻,透過月色,他看見對方手持的刀刃,泛著微弱的寒光。
趙保兒心中警惕,硬碰硬不大妥當。
儘管商隊有幾把釘耙武棍,對方也不是大砍刀,關鍵在於不知這些強人的來路。
流寇的話,自當一敵。但若是逃逸的配軍之流,便是能打得過,恐怕自家兒郎也要負傷。
趙保兒的腦子瘋狂轉動,嘴上不慌不忙跟對麵交涉起來。
“列位……列位好漢,小人們都是奉東家之命行商,車上不過是些北邊來的貨物。”
他從懷中掏出一貫錢,放在地上,“兄弟們有看得上的,隻管吩咐,還望不要動刀槍,不然小人死也難以交代啊。”
“多說什麼,叫你的人把東西放下!”為首的賊人從林中走出來,臉上赫然一道刺疤。
趙保兒一凜。
對方隻怕不是彆處的逃犯,就是些亡命之徒。再僵持下去於事無補,他招呼著同伴把手中的家夥扔在腳下不遠處。
賊首又叱罵兩聲,幾個賊人橫刀守在他們麵前,上前接手了驢車,前後檢視一番。隻見幾車絲絹布匹,倒算得上貴重。
賊人使刀拍打著車轅以作威懾,一回頭瞧見並排放在夥計們腳下的刀棒,憤然嗬斥:“這幫東西不老實!”
另一個凶神惡煞的賊人上前,舉刀就要對一個夥計揮下。
夥計滿麵驚恐,拉起棍子格擋,但他又的確被嚇住,想要奔逃卻隻挪動了幾尺的距離。
趙保兒此刻隻恨自己沒有帶上家中的關刀,強壓著怒意想要站起來阻攔。
電光火石之間,路旁的灌木叢動了動,發出葉子摩擦的聲音。
動靜還不小,在夜晚對峙的時刻很有存在感。
“誰!”一人舉著火把去探看,猝不及防被什麼東西拖進林子。
強人們正要去營救,發現林間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虎頭。
……
方才被拖走的人跌倒在地,此刻蜷曲著不知生死。
那老虎從灌木叢裡猛然跳出來,直勾勾對著眾人,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
!!!
強人們顧不得打劫,陷入糾結。
他們自詡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手裡的柴刀不怕尋常商隊,凡有死傷,都是富貴險中求刀口舔血罷了。
但再如何勇莽,怎敵對方不是人啊!
趙保兒則思索著是要合圍老虎,還是同老虎合圍強人的可能性,悄悄讓夥計們都撿起了武器。
疾風來得更快些。
不知哪裡刮來的強風,帶起一陣砂石。
隻聽得“咚”的一聲,有石子之類的東西破空而出,正中賊人的武器。
石子如火燒般冒著煙,那刀頃刻間生生被擊碎,一部分濺射到最近的持刀人身上,一部分鑿進地麵,砸出幾個孔洞。
趙保兒驚駭之下,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忽。
這是火炮嗎?
噢,並非如此,是從火把燒起來的地方卷過來的石頭。
太奇怪了。
仔細一瞧,冒煙的石子們已經冷卻下來,跟周圍的小石頭沒什麼兩樣。
他心想,也可能不是砂石,不然怎麼能將那舉刀的賊人直接震暈呢。
原本威風凜凜的老虎回頭,整張虎臉被風沙糊住,它失去視野,開始四處亂竄。
夥計們拿起刀棍,攆虎的攆虎,對敵的對敵,場麵一片混亂。
賊首並剩下幾人拎刀往林子裡衝,不知是要迎戰還是逃跑。
之前眼尖的黃毛小子看見不遠處低矮的樹枝上竄下來一個人,靈活地往後跳了跳。
強人們揮舞著火把,叫囂著衝了過去。
又一陣強風刮過,刮得趙保兒的頭發絲都倒豎起來。
此時已經不能稱作飛沙走石了,簡直是摘葉飛花。幾人在亂七八糟的林子裡跑動,那人藏身的地方——一株幾人合抱的巨木,竟也出現了一道裂痕。
這倒不是黃毛小子獨一份的眼尖,長眼睛的人都瞧見了。
因為那樹轉瞬間從半當中垂直倒下,碩大的樹冠直徑砸中了賊人。
趙保兒:……
地麵震了震,趙保兒也跟著震了震。
原本混雜的腳步聲消失不見,山道上恢複寧靜,隻聽得幾人的痛呼和倒地聲。
夥計們壓著賊寇,捆著老虎,重新燃起火把,方才看見道上躺了幾個黑漆漆的賊人,以及一個孤零零站著的女郎。
仿佛是個高人,仿佛又不是。
這時節天還很冷,連那夥賊子都胡亂塞了些草和獸皮在衣衫內,裹得衣裳腫腫的。
女郎長了張圓圓的臉,卻穿的很是單薄,一身灰撲撲的單衣,衣擺上有些看不太清楚的紋路。
絕不是本來就看不清楚,而是被各種灰褐色的臟汙給掩蓋了。
她雖帶著發冠,頭發卻不同於尋常女郎般齊整,反而毛蓬蓬的,隻勉強扣著那冠罷了,仿若再走幾步就得搖搖欲墜。
像個野人。
趙保兒悄悄打量著對方,忽然覺得這發冠有些古怪,不好評價,倒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腰間空空,手中也沒有武器,大喇喇站在路中央整理了一番,從懷中掏出一柄淩亂的拂塵。
——這是個道士啊!
趙保兒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