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披上牛皮成功混上天庭,在鵲橋跟織女相會。紙人韓湘子披上人皮,混入壽宴,又會做些什麼?
杜見春不敢再想,抱著畫卷朝記憶中宴席的位置拔足狂奔。
她越跑越快,四周原本三三兩兩走動做工的仆人卻一同停住了動作,齊齊地轉頭看著她離開的身影。
而宴席之上,姚老夫人撫掌大笑,幾乎沒有喘氣的空隙,兩小童依舊你追我趕,直到第一顆人頭落地。
鐵拐李投出拐杖,輕而易舉地削掉了一個人的半個腦袋,眼珠還在轉動,下半張臉上嘴巴還在開合,談笑間的下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斷在喉嚨裡。
鮮血汩汩流淌,混著被打翻的酒液,越過小山一樣起伏的杯盤碗碟,淌成一條蜿蜒的河。半隻腦袋嘰裡咕嚕,順著血河漂流,曲水流觴,一路漂到下一個人麵前。
“陳兄,輪到你了,快快起來做首好詩,讓大家一睹你的風采。”姚府主人笑眼彎彎,他拍著何仙姑的臉蛋說道。
荷花隨著他的話語徐徐綻放,花盤旋轉,猶如佛光寶像,籠罩在姚府主人身後,他身旁各分列三仙,是為左右護法。
被稱呼為陳兄的男人臉色慘白,他想要大喊,卻發不出聲音,脖子像被人掐住似的。他想要逃跑,腿卻發軟,不聽使喚。他想要兩眼一翻從這慘狀中昏過去,卻越發清醒。
因為那半顆人頭就在他腳下,血浸透了他的鞋襪。
姚府主人見他沒反應,神態自若,繼續說:“就以蓮子為題如何?”邊說他邊指了指陳兄腳下,那半顆人頭慢慢皺縮,竟成了一隻蓮蓬。
上麵隻有兩顆蓮子,圓鼓鼓,是他的眼珠。
“殺人了,殺人了!”一聲變了調的慘叫從陳兄喉中衝出來,他猛地吸進去一口氣,連連咳嗽,臉漲得通紅。
這一聲猶如寂靜人群中的驚雷,又像嬰孩痛苦的啼哭,他見到這世間殘酷凶惡,手腳並用,從地上拚了命地爬行。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張果老輕敲漁鼓,卻聲若雷霆,轟隆隆聲音響起,奔逃的人就承受不住似的停住腳步,身體猛地炸開。
宴會霎時變成煉獄,賓客們便是滾滾車輪碾壓下的螞蟻,慌不擇路,卻無處可逃。
哪裡是正門?哪裡是出路?他們放眼望去,假山如水墨般模糊連綴,樹木枝條彎彎繞繞,一滴水滴在畫上,萬事萬物都連成一片。
他們將會被徹底困死在畫中。
崔冉不敢輕舉妄動,這早就不是真正的姚府,而是畫中世界。她攬著溫升竹,藏在桌案下麵,用自己的氣息掩蓋住他的。她的麵前堆疊著數具血肉模糊的身體,早已分不清麵目,而她呼吸間聞到的也淨是些血腥氣。
八仙還沒有注意到他們。
為什麼會突然開始殺戮?王掌櫃畫這幅畫,又用人皮繪製韓湘子,難道隻是為了將姚府變作人間煉獄?
他與姚家有什麼仇怨?
不對,若是與姚家結仇,何必在壽宴上大殺四方,反倒放過姚府主人?不是這樣。
難道是有什麼被她忽視了嗎?
她正思索著,溫升竹突然動了一下,崔冉用餘光看他。他摸到自己鬢邊,把那隻濺了血的海棠摘下,儘可能的推到遠處。
如今男子無論什麼身份,都喜愛在鬢邊簪花,他是覺得花是八仙殺人的依據?
不對,一柄寶劍寒光閃爍,朝他們刺來,崔冉心道不好,抱著溫升竹就地一滾,躲開了攻擊。
不是花。
那是什麼?
寶劍擦著溫升竹的臉頰而過,流下淺淺的血痕,刺痛讓他心中一緊,他猜錯了。如果不儘快找到八仙殺人的根據,他們躲得過這次,不一定躲得過下次。
他正想著,崔冉卻緩緩起身,她掐訣作法,想要先趁亂殺了離他們最近的藍采和。
法印還未飄出,突然八仙動作一滯,隨即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樂聲再起,這次換成了胡琴。
侍女們再次魚貫而入,手挎花籃,彎腰一一拾起血汙之中的各色花朵。
崔冉認真地看著她們的舉動,那些方才還鮮嫩的花瓣,已經全部褪了顏色,變成紙花。
血河也停止流動,骨肉血泥變成了一層層薄薄的紅色顏料。為首的侍女拿著一隻淨瓶,朝上麵潑水,水溶入顏料,稀釋了那紅的發黑的顏色,轉眼間,地麵已經被重新清潔乾淨。
至於死去的賓客,他們也都化作了一張張紙人,殘肢斷臂散落一地,也都被一一拾起。
畫得不好,自然要換一張新的。不知為何,一種詭異的念頭從崔冉心中升起。
像是印證她心中所想,姚府主人站起來,揚手,一碟碟看菜又被重新替換上來。老夫人入席。孝子賢孫挨個祝壽。宴會又重新開始了。
剩下的賓客儘管神色惶然,卻不能離開,被一種神秘力量操控著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在這些人當中,也有幾個神色有異,努力冷靜下來之後,已經覺察到了其中關竅。
“壽宴要順利進行,一步都不能出差錯。”崔冉對溫升竹道。
或許是因為賓客人數不夠,她的身份雖然是侍女,也被操控著入座,就安排在溫升竹左手處。
這次的壽宴,與上一輪一模一樣,劇目之中夾雜著飲酒,飲酒過後繼續演出,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兩小童捧著壽桃入場。
崔冉也跟著打起十二分精神,上一輪壽宴,就是從此時出現了第一個死人。
在場賓客中有幾人也是如此。
一時間慢曲漸歇,眾人屏住呼吸,場上空餘蠟燭燃燒之聲。
小童走得近了,燭光猛漲,映得兩人身後的影子猶如巨人。大頭窄身,風一吹燭光搖曳,影子也跟著搖曳。
小童緩緩跪下,將壽桃捧在頭頂,“巨人”也跟著跪下,壽桃淹沒在黑影中。
“砰砰…砰砰…”
是什麼在響?是小孩子歡鬨的腳步砸向地板,還是一顆心臟在不停跳動?
同樣的疑惑同時在所有人心中升起,他們不約而同地捂住胸口,感受著自己越發強勁的心跳,幾乎與砰砰聲重疊,強烈的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有人乾嘔了一聲。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
那人捂著胸口,徒勞地扯著衣服,臉上儘是無法挽留住什麼的恐慌。他的嘴巴張大到極限,一顆嫩紅的心臟從他喉中一躍而出,跳到中央。
姚府主人哈哈大笑,他指著那顆心臟,衝眾人道:“妙啊妙啊,古有比乾為紂王獻上七竅玲瓏之心,今後貴客為我奉上忠心,為我母親祝壽!”
“妙啊妙啊!”他的笑聲回蕩在空氣中,與砰砰聲合二為一,化作一條看不見的鎖鏈纏在每個人的脖子上,令每個人都難以呼吸。
“啪啪啪……”崔冉帶頭鼓掌。
鼓掌聲開始,便有人反應過來,跟著一起鼓掌,對於生的渴望讓他們用儘了全身力量。巴掌都拍紅了,生怕落於人後,被姚府主人盯上。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崔冉眼神極冷。
姚府主人,或者說韓湘子,與亦或者是王掌櫃,是要在這畫中世界做皇帝!皇帝的欣賞,就是一把刀,剖開臣子的身體,叫他們肝腦塗地,至死不悔,才是正常。
隻是這個人為何而死呢?難道是被隨機選擇的嗎?崔冉並不相信。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場上所有人的動作,企圖分辨出其中的特殊或者相同之處。
他們鬢邊有人簪花,有人不簪,花朵也是各種各樣,杏花、海棠、金鐘……他們穿戴樣式也迥乎不同,動作各異,唯一共同之處就是臉色都很難看,強撐著不表現出太多異樣。
還有什麼呢?
天色漸沉,燭火重重,他們的影子柔順地匍匐在他們腳下,有的薄如蟬翼,有的卻如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一片。為何會如此不同?
崔冉一開始並沒有注意,以為隻是光影所致,可是同一片燭光下,同一種姿勢,為什麼也如此不同?
她目光流轉,落到自己右手邊。
柔軟的絳紫色衣袍逶迤在她腳邊,已經變成一抹厚重的顏料,她下意識舉起手邊的酒盞,將酒液潑了上去,那片絳紫頓時被打濕,暈成一片。
溫升竹察覺到她的動作,扭頭看過來。這個動作他做起來並不順暢,因為雙腳麻木,他迫不得已換了個姿勢。
可崔冉知道,這也許並不是因為姿勢的原因。她對溫升竹說:“你的衣擺,已經變成紙了……”她的話語中還藏著的另一層意思,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溫升竹本人也會變成紙。而徹底變成紙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崔冉突然明白了,那幾個人死亡的原因。
杜見春的處境也並不好,她根本沒來得及跑出園子,就被追過來的紙人團團圍住。紙人一個個身著輕紗,流動多姿,色彩濃麗,皆是豐腴的美人。
儘管美麗,杜見春也來不及欣賞,反而覺得更加詭異,尤其是周遭景物全都變成水墨樣式,假山連廊,紅花綠樹,都在一瞬間變成一張張紙,而她也逐漸被同化,成為其中一個。
她從後腰摸出一柄小刀,寒光一閃,劃向離她最近的一個紙人。
刀劃紙,本來應當輕而易舉,可她的刀碰上紙人脖頸的一瞬間,竟變得輕飄飄的。她連忙翻轉手腕,再去看刀,半截已經變成了紙。
她不由得一愣,就在這個間隙,另一隻紙人手掌朝她伸了過來,她連忙向後仰,堪堪才躲過那隻手。紙人落了空,僅僅抓住了她的衣袖。隻聽得呲啦一聲,衣袖化作紙袖被扯了下來。
杜見春眼睛猛地睜大,她明白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凡是被紙人碰過的地方,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會變成紙。
那麼,火能不能將這個地方徹底燒掉?
她一邊躲避紙人的靠近,一邊掃視四周,剛剛還提在侍女手中的燈籠此時被隨意地丟在地上,燈籠中的火苗已經熄滅。風吹來烏雲,天色驟然黑了下來,這裡竟然沒有一絲燈燭火光。
該怎麼辦?
她心跳如擂鼓,慌亂湧上心頭,她幾乎難以冷靜思考。這樣不行!繼續下去她一定會死在這裡。
要冷靜,冷靜,無論如何都要想出一個辦法,離她最近的會有火的地方是哪裡呢?
是她去過的庫房,還是高低起伏的遊廊,還是……她拚命地回憶自己經過的地方,姚府那麼大,她跟著仆人走了那麼長的路,到底哪裡可以找到火?
紙人一步步接近,她們臉上畫著如出一轍的笑容,聲音如同隔著肚皮發出,問道:“小姐,您該回去了。”
宴會早已開始,怎麼能有人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