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畫師(二)(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3660 字 2個月前

空氣凝住了一瞬,崔冉溫升竹雙雙轉頭,進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做普通打扮,茶褐色布衫,沒有花紋,頭上堆著一隻軟帽。女人很年輕,窄袖短衣,脖子上掛了隻小葫蘆。見到書坊中還有幾人,她下意識斜退兩步,隱住自己半邊身影。

男人直奔櫃台,對著王掌櫃打量了半天才勉強把人認出來,開口道:“王掌櫃,我來結賬取畫,一月前我家主人在您這裡訂了一幅八仙賀壽圖。”

自稱是替主人取畫,那應當是大戶人家雇傭的家仆。

王掌櫃聞言卻不作反應,隻一味盯著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回憶,直到把人盯得有些後背發涼才突然動了。他彎下腰從櫃台最下層的格子中拿出一冊記錄簿,翻到最後一頁推給那人看。

那人探過頭,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指著倒數第二個名字說:“就是這個,我家老爺的名字,後麵寫著今日交付。”

崔冉在一旁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姚府姚廣,八仙賀壽圖,四尺對開長條。最後一行寫著,明德書院許廷傑,山水圖小品一副。也就是說,這一個月之中,王掌櫃隻繪製了兩幅畫,其中賀壽圖應當是重點。

“請稍等,我去取畫。”王掌櫃點點頭,又走向裡屋。

在等待的時間裡這家仆有些百無聊賴,與一旁的溫升竹攀談起來:“小兄弟,你也來取畫?”

“嗯,替家人取。”溫升竹微微一笑說道。

家仆沒注意到後麵還有誰,隨意嗯嗯兩聲作回應又繼續說:“你說這王掌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上一次見他還是心寬體胖的,怎麼幾天不見就瘦的沒了人樣兒了。”他話說得糙卻是實情,如今的王掌櫃看起來確實不似活人。

“幾天不見就瘦的沒了人樣了?”溫升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中的關鍵之處。短短幾天時間,再嚴重的風寒也不至於叫人形銷骨立。

“就是啊,剛來還嚇我一跳,我尋思書坊換了畫師,要是換人我上哪兒找去,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麼跟主人交代。”他說起來還心有餘悸,連連搖頭。

“方才我與他說過幾句,他說是因為生了場大病,身體欠佳才如此消瘦,”溫升竹替他解釋一番,又問,“你說幾天前見他是什麼時候?”

他態度隨意,閒聊一般,那人便順著他的問話想了想:“是上次我跟我家主人來看進度,大約是七日前吧。”

“八仙圖這麼複雜,他也畫得很好,不僅好還很快,那時就差韓湘子一個人。”那時王掌櫃白胖的臉上儘是笑意,說起畫來頭頭是道,與今日的冷漠樣子簡直兩模兩樣,因此他也有些不滿。

他們正說著,王掌櫃抱著一隻長木盒回來了,於是兩人各自噤聲不再討論。

王掌櫃將木盒打開,從裡麵拿出一卷畫卷,徐徐展開,八仙賀壽,騰雲駕霧,姿態各異,身下仙桃綴滿枝頭,庭院之中賓客將主人和老婦人圍起來,好不熱鬨。因為這家仆提起,溫升竹特意看了眼沒畫完的韓湘子,翩翩公子,栩栩如生。他也自幼學習繪畫,自然能夠看出王掌櫃畫技非凡,怪不得崔冉要找他繪製紙人。

那家仆也好似被攫住了目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連連稱讚,之後將準備好的銀票送上,又奉上張請帖,說:“我家主人邀您到時前去宴會,一起熱鬨一番。”

王掌櫃收了,但他的態度並不熱切,也沒有喜悅,甚至連句祝福話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將畫卷起來,放回盒中,叫他帶走,又在記錄簿上簽字畫押,按了手印。如此這番,這樁交易就算了結。

那家仆又吃了個冷臉,也不由得麵上訕訕,沒再多說就抱著木盒離開了。等他走了,站在一旁的女人才上前。隻不過她似乎心有疑慮,開口像在試探:“王掌櫃是否記得我在您這兒定的三件東西?”

她定做的是三個紙人,隻是有崔冉他們在這裡看著她不方便直說,因此用“東西”代替。這年輕女人叫杜見春,是個趕屍人,平常趕屍起墓她一個人勢單力薄,紙人行動自如,又沒有痛覺不會害怕,是她的好幫手。

說完她手腕一抖,一枚由紅繩串著的鑰匙滑落,鐺啷一聲敲在櫃台上,王掌櫃的眼珠應聲轉動,卻沒有拿過那鑰匙。

紙人訂做也有另外的記錄簿,上麵隻寫數量、要求和拿取時間,客人憑借訂做時的鑰匙取貨,一枚鑰匙對應一個櫃子,這些都鮮少有人知道。

王掌櫃沒動,原本歪斜在一旁盤算著什麼的崔冉卻立刻挺直了身體。這個人不是常人,她朝溫升竹使了個眼色,兩人同時朝她靠近一步。

杜見春也立刻察覺到他們的變化,警惕起來。

這時王掌櫃出言打破了這微妙的氛圍,也同時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他說:“客人,書坊不再賣那件東西了。”

他的回答與之前對崔冉說的如出一轍。

什麼?杜見春微挑眉毛,一臉詫異,她好不容易湊錢訂了三個紙人,就等著在接下來的任務中派上用場,現在這掌櫃是要反悔?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掌櫃,我錢也交了,規矩也沒錯,您說不乾就不乾,不太好吧?”杜見春手指微動,意味深長道。

“客人,書坊不再賣那件東西了。”王掌櫃恍若未聞,見她沒有把鑰匙收起來,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語速變快,語氣卻依舊死板,像是被惹惱了一樣不耐煩。

“王掌櫃,您賣的可不是一般的東西…”王掌櫃有做紙人的手段,她自然也有彆的手段約束,隻是她不知道身邊兩人的意圖,心存防備,不敢輕舉妄動。

可王掌櫃並不領情,他又一次說話了:“客人,書坊不再賣那件東西了。”

一模一樣,好像他隻會這麼一句話。

三人一滯,剛才的不悅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於王掌櫃的懷疑。隻見王掌櫃被激怒了般自顧自的繼續說,語速越來越快,一句跟著一句,念咒般嗡嗡作響。

他灰色石子一樣的眼珠飛速轉動著,從她們三人身上掃過,一圈又一圈,打量獵物一般。被他看過之後三人感覺自己的手腳逐漸變得僵硬麻木,漸漸忘記剛才想要做什麼,就在此時,崔冉甩出一張火符,落在他衣領上。

噌的一聲,火從他身上燃燒起來,瞬間將他整個人包圍住。火焰安靜地燃燒,崔冉沉著臉看著眼前這一幕,她這火符隻燒不是人的東西,眼見著如此輕易就燒起來,隻能證明王掌櫃早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又是什麼?

崔冉等火逐漸燒完繞到櫃台後一看,地上一攤冒著煙的灰燼,跟她猜的一樣。

王掌櫃,其實是個紙人替身。

這是溫升竹第一次見到活的紙人,能動,能說話,能做相應的反應,除了個彆細微的怪異之處,與活人沒有什麼兩樣。

這讓他忍不住想起那首勸學詩,“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先生教導時說這是一種比方,現在他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也許這不是比方而是真的呢?

夜深人靜之時,畫中人緩緩走下來,漸漸地變得跟常人無異,一樣的肌膚,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動作,甚至一樣的氣息。那麼有多少人是混跡在人群中的紙人,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活人?

他思緒一變,想起掛在書房之中的一幅幅先賢畫像、文士踏青遊宴圖。那些曾經被他認為是死物的東西,也許擁有自己的魂魄,日複一日的睜著一雙雙冰冷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樣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更讓他擔憂的是,如果這個是王掌櫃自己製作的替身,那麼為什麼他不把紙人畫的跟自己一模一樣,而是如此消瘦憔悴?

以及,既然這個是紙人,那麼真正的王掌櫃在哪裡?

正在他浮想聯翩時,突然杜見春說話了。她麵色凝重道:“諸位,如果有人發現了王掌櫃消失,官府那邊追查起來我們三個怕是逃不了乾係。”

書坊掌櫃無故消失,剛交易結束的姚家家仆會加重他們的嫌疑。

“恐怕是這樣,一番盤問是少不了的。”崔冉想了想說。

如果官府參與進來,事情會變得更加糟糕。屆時他們難以洗脫自己的嫌疑,怕是要被投入大牢。

除非……崔冉將目光投向溫升竹,繼而又看向杜見春,繼續說,“除非我們在彆人發現之前,先找到王掌櫃。”

溫升竹補充:“有人失蹤,需要發現之人或親近之人前去官衙報案,若是近日無人登門,最遲便是到交付下一幅畫時才會有人發覺,若是被人發現,官衙排查到我們,也需要一段時間。我們可以在這個間隙,把人找到。”

鏢局有時與官衙打交道,逢年過節又常有走動,因此他很熟悉官府做事流程。

“最壞的結果是,王掌櫃死了,屍體也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