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婆(二)(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4003 字 2個月前

同一時刻,崔冉也聽到了。與其說是聽到,不如說是感覺,她感受到一團溫熱物體的不斷振動。

黑暗中,她睜開眼睛。那是一雙灰藍色泛著銀光的眼睛,在睜開的一瞬間,其中的瞳孔縮成了一條細細的豎線,冰冷地盯著窗外。

她“看見”了。

鼠婆拿著斧子在劈木頭。斧刃有些鈍,砍下去要再次用力才能到底端,因此擠出許多汁液,並發出沉悶的聲響。

似乎是噗嗤一聲,像是刀子陷進了不新鮮的軟肉裡。

但是肉卻散發著淡淡的清爽香氣。崔冉深吸了一口氣,竟有煙霧從耳朵、鼻子和嘴巴中冒出,聚集在頭頂,活物一般盤旋著。

崔冉可以確定,儘管自己不曾聽說過,但鼠婆手中的這一截肉一樣的木頭是好東西。

她想起第一眼見到鼠婆的時候。耳後冒出的短短的灰色毛發,高高聳起的背部,一隻精怪快要死亡時,能力就不足以維持人的樣貌。可是這隻本應該老死的鼠卻活到了現在,還有力氣揮動斧頭。

砍伐聲停了。

“溫升竹。”崔冉分出心神來關心身邊人。

“嗯……”青年壓低了聲音回應她,“可以說話了嗎?”他很謹慎。

膽子也很大,適應力很強,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麻煩的柔弱公子。

她敏銳的視力讓她很輕鬆地看清他的側臉,被咬得發白的嘴唇,還有散落的頭發。即使在這個時刻,恐懼也無損他的美麗。

“沒事了,她要吃東西了。”崔冉判斷道。

果然,窗戶背後人影晃動,鼠婆背部越發高聳,身影逐漸蜷縮,更像一個圓弧,她低著頭,咀嚼聲不絕於耳。

“她…在吃什麼?”溫升竹問道,他聽得清楚,卻無法分辨。這種柔軟又富有汁水的東西,讓他忍不住想到肉。

隻是他不記得老鼠是否食肉。

“一截木頭。”崔冉眯起眼睛,向他描述道,“珊瑚色,很柔軟。”

珊瑚色,柔軟,類似肉的木頭。溫升竹從自己腦海中搜刮。也許是太歲。”他似乎見過類似的東西,但他不敢確定。

長慶鏢局在平城名頭很響,因此每年完成大量的走鏢任務,在這其中不乏珍貴特殊的貨物和大筆錢財。在整理貨物清單時,他見過一個特殊的物品,指頭大小的一塊,赭色,用金絲檀木盒子裝著。

貨物旁邊寫著太歲。

但是那塊太歲太小,崔冉描述得過於簡單,因此他並不能完全確定這兩者是同一個東西。

“狀如肉,附於大石,首尾皆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澤漆,青者如翠羽,黃者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徹如堅冰也。暉夜去之三百步,便望見其光矣。”溫升竹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文字介紹,小聲說給崔冉聽。

這時又一隻老鼠大著膽子從她身邊掠過,甚至擦過了她的袍角,在這隻老鼠的身上,她也聞到了熟悉的淡淡清香。

超出尋常的龐大鼠群,罕見的成精的鼠婆,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一隻老鼠吃了太歲,所以成了精。

太歲的精魂借助老鼠的軀殼化生,兩相交融之下,分不清究竟是鼠還是太歲。但是是的壽命短暫,即使它經常服用,也逃不過衰老和死亡。它死之後,鼠子鼠孫就會分食它的身體。

太歲吃完了,鼠婆邁步離開,她走得很慢,走了很久,身影在窗子前晃來晃去,很久才消失。

光明洞徹的太歲,就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被吃完了。

崔冉望著厚紙相隔的身影,突然說:“沒吃完,還有一塊。”

“什麼?”溫升竹疑惑。

“我剛剛拿了一塊。”崔冉說得雲淡風輕,實際上她剛剛順著香氣傳來的味道用尾巴卷走一塊。

鼠婆的眼睛不好看不清,又沉迷於吞食,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而且,注意到又怎麼樣,她本就能夠完全壓製鼠婆。否則她不會貿然帶著溫升竹住進這裡。

溫升竹張了張嘴,他想說不問而取便是偷竊,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大約也沒什麼,有能力者得之,崔冉有偷龍轉鳳的本事,自己有什麼理由多加置喙?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出口。

崔冉不知道他剛完成了一番自我說服,把太歲塞進嘴裡,咕咚一口吞了進去。

太歲入腹,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隻有領口下鎖骨處有細密的黑色鱗片一閃而過,她的豎瞳也隨之消失不見。

得知沒有食人的危險,溫升竹便也放鬆了些,他後知後覺的收回了手,欲蓋彌彰地活動著僵硬的手腳。

崔冉沒覺得有什麼,但他卻不敢再看她,頭偏向一邊,扯了角衣裳閉上眼睛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卻沒有完全亮徹,隻有圓圓的一柱透過窗戶。崔冉叫醒溫升竹,兩人推開門,外麵是長而曲折的樓梯。

鼠婆容光煥發,猶如枯木回春,比昨日變得更像人。她的手中拎著一把斧子。

崔冉握緊了劍,防止她突然發難。

沒想到鼠婆反而把斧子遞給她。斧柄已經被摩挲得很光滑,觸手溫熱,崔冉猶豫著,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

“請為我寫我的名字。”她說得並不準確,搜腸刮肚也沒有想到合適的詞彙。其實她想說,請菩薩座下童子賜名,也不應當是寫,而是篆刻。

“寫名字?”崔冉一手握著斧子,一手拎著劍,這樣的姿勢顯得有些奇怪,她沒有理解鼠婆的意圖。

“是的,任何名字我都接受。”鼠婆突然匍匐在地,翕動著嘴唇,又吐出一連串的偈語。

“用什麼寫?”崔冉掂了掂手中的斧子,難道用這個嗎?寫在紙上?

鼠婆有些迷茫,她睜著如豆的小眼,愣住不動了,像是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道:“就用這個,寫在地上。”

她拎著油燈,照亮了四周,堅實的土牆上布滿彎曲的齒痕,密密麻麻,彼此交疊。在齒痕的儘頭,樓梯的儘頭是一方窄小的空地。

如同一方印。

崔冉遲疑片刻,想起昨晚吃下的太歲,還是舉起了斧子,她寫字並不漂亮,更遑論用斧。

第一筆,她畫了個圓。

第二筆,她點了兩個點。

第三筆、第四筆、第五筆……她寫下了自己的姓氏。

“崔白,你以後就叫崔白。”崔冉鬆開手,用了二十年的斧子在觸及到地麵的一瞬間就四分五裂,繼而變成了灰塵,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鼠婆也變成了一隻灰白色的小鼠,又變成了灰塵。

老鼠的壽命隻有短短兩年。崔白本是一隻豪富人家後廚裡的老鼠。直到有一天,主人從平城好友手中得到了一塊太歲,拇指大小,視若珍寶。

他大宴賓客,寶馬香車,傾蓋如雲,院中的高樹似乎都掛滿了輕紗,地麵上鋪了厚厚一層金粉,人們來來往往,裙擺清掃,掃起一陣金色的塵煙。

連後廚的燈油都多澆了一注,火燒得極旺,映得每個人的臉龐都是紅色,洋溢著濃鬱的渴望。

在鋪天蓋地的灼熱和紅色中,崔白叼走了一塊饅頭。隻是一塊隔夜的忘記丟掉的饅頭,沒有人關注它。

“小耗子,你偷錯了東西。”一隻皂靴橫在它麵前。

它聽不懂,也不願理會,迅速扭身離去,狡鼠三窟,它有彆的去處。那皂靴也沒有動,偏偏它跑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原處。

那人以一種輕佻的逗弄口吻道:“你應該偷走這個。”

一隻精美的木盒被推到它眼前,一座山一樣,崔白覺得有些牙癢,它想啃穿這個盒子。可它剛下口,就發出了淒厲的尖叫。

在顛勺炒菜的聲音中,幫廚探出頭來,看見那人身影,有些慌亂道:“客人,您怎麼會在這兒,這裡煙重,您要什麼我給您送去。”

那人隨意三兩句就把他打發了,轉過身來,彎下腰,輕飄飄揭走上麵的符籙,笑道:“卻害符,我倒是忘了這個。”

揭走了符,盒中光芒大盛,崔白被光芒吸引,不受控製地衝著盒中之物咬上一口。這次它順利逃脫,轉瞬就沒了蹤影。

那人重新貼上符,將盒子收在袖中,負手悠哉離去。

崔白吃了盒中之物,腹痛腸絞,一會兒猶如被火燒,一會兒又如被放在寒冰之中,就這樣渾渾噩噩七日,它竟然沒有死,反倒身體膨脹變形,成了個女嬰。

雖然是女嬰,卻不會哭,不會笑,無意中在夜間爬行啃食桌腿時反而崩掉了新生的乳牙。

以為晚上鬨了蟲子的幫廚前來察看,叫它嚇了一跳,還沒等仔細分辨,就見她咧開嘴發出吱吱吱的聲音。

他眼一翻當即直挺挺地昏了過去。

第二天府中鬨鬼的傳聞就穿遍大街小巷,沸沸揚揚。有人說這家主人行事太張揚,被上天懲罰,叫他家女人剛生下的孩子是個青麵獠牙的怪物。也有人說這家主人招惹了不該招惹的東西,叫小鬼纏上,不得安寧。一時間眾說紛紜,證據就是深夜裡接連不斷的吱吱鼠叫,和府牆外成群結隊的老鼠身影。

直到城中高僧趕來,將崔白帶走,養育在寺中。

高僧已近得道,一眼就看出崔白不是人,不是妖,而是無意中承載了天地之精華的精怪。這是大機緣,他非但不能殺了崔白,更不能插手崔白的生長。

於是崔白活了很多年。

老鼠的壽命隻有短短兩載,可它卻活了二十年。活到原本身邊的鼠子鼠孫都死了,又生了新的鼠子鼠孫,子子孫孫,無窮無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