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鋪子雖說是客棧,但還是有些簡陋,牆壁比較薄,並不能阻隔大多數人聲,在他睡前就能清晰地聽到頭頂客人磨牙打呼,甚至說夢話的聲音。地板和其他設施也因為長久失修,有人行走時也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現在,這些聲音都消失了。隻有依稀可辨的水聲輕輕,隨著風吹緩慢地晃動。
嘩啦,嘩啦 ,嘩啦。
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讓他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夜半漲水淹過了河岸,漫到地麵上來。
終於,不堪其擾的溫升竹還是忍不住披衣下床。
他的房間是臨水的一側,推開窗子外麵的景象便一覽無餘,一切靜悄悄的,如同白日。隻有垂柳在風中微動,而水麵平的猶如一麵明鏡。
明鏡上映著一片燈火。
橘紅色、影影綽綽、連綿不斷,好生熱鬨。
溫升竹鬆了口氣。他剛想要回去睡覺,卻在轉身的一瞬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此時已經是深夜,客棧中人都睡去,怎麼會在水麵上映出一片接一片的燈火?
再往水中看去,溫升竹駭然,原來那一片並非燈火,而是客棧正在焚燒時的熊熊烈火!
霎時,像是才感覺到似的,他突然發現身邊也早已熱浪滾滾,深夜的寒氣早已被烘烤殆儘。
不知何時,房間外麵人影攢動,奔走呼號之聲不絕於耳,一整個客棧的人瞬間全都驚醒。
“走水了——走水了!”
溫升竹心驚,他想也不想,猛地推開房門,衝出去敲響了崔冉的門。不知道為什麼,裡麵靜悄悄一片,沒有人回應。
眼看著火勢蔓延,房梁被舔舐得搖搖欲墜,溫升竹心急如焚,顧不得什麼,用力撞開房門衝了進去。
他沒有發現,那些從各個房間中跌跌撞撞跑出來的人中,有的慌不擇路地撞到了他身上,可他們卻像毫無察覺似的穿過了他繼續奔跑。
崔冉的房中已經濃煙滾滾,雅致的屏風河床幔已經被大火吞噬,他用力揮袖,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幸好房間的構造都差不多,溫升竹掩住口鼻,按照自己印象中的位置摸索著前進。來到床榻前,崔冉正盤腿打坐,她一動不動,道袍的邊緣已經被火點燃,眼看著就要被燒死在這裡。
溫升竹伸手推她,可她卻毫無反應。他心中慌張,連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氣若遊絲。
“崔姑娘,崔姑娘,醒醒!”溫升竹大喊著,“著火了!”卻得不到回應。崔冉仿佛已經沒了生機。
眼見著火勢蔓延,半邊天都被映得通紅,客棧中也是混亂不堪,根本不會有人來救他們。溫升竹隻得將崔冉攔腰抱起往外跑。
剛跑出房間,就有一根不堪重負的房梁夾雜著火焰傾倒下來,溫升竹用大半個身子護著崔冉,勉強扭身躲避才沒被砸個正著。隻是動作間她的外衫滑落,濺上點點火星,轉眼間就被吞噬殆儘。
“快,快打水來…”店小二抱著一個大木盆踉踉蹌蹌地跑過來,徒勞地往四周潑水。
冰涼的河水轉瞬間被蒸成熱汽,隻留下淡淡的腥臭味兒。
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用著各種工具從水道中取水澆火,火勢被短暫壓製,溫升竹借著這個機會,兩步並作一步,頂著一口氣帶著崔冉跑向樓梯。
可是這樓梯卻越走越窄,越走越長。不僅如此,因為吸入了太多的煙氣,他已經頭暈目眩,體力難支,崔冉也越來越重,無奈他隻好半拖半抱地帶著人往下走。
哪怕是這種情況,崔冉也沒有抬頭。
這樣的崔冉,還是崔冉嗎?
一個悚然的念頭從溫升竹心中升起。
隻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一雙手突然從濃煙之中伸了過來,似是要拉他一把。溫升竹下意識往後仰,引著那雙手的主人的麵貌露出來。
這是一張陌生的臉,年輕稚嫩,麵上儘是焦急的神色,他一身店小二打扮,催促道:“客人,快走,快走。”
就在溫升竹被他拉著向下時,肩膀上卻傳一股阻力,緊接著灼燒感,似乎有什麼東西攀上了他,企圖將他留下。
他不敢回頭,但依舊能感到隨著兩人的僵持,不停地有細碎的灰燼掉落下來,嗆得他連連咳嗽,也飛進他眼中,讓他更加難以看清周圍。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裡時,肩膀上的力氣突然一鬆,他控製不住地向前,腳下發軟,撲倒在地。
也正是因為這樣一下,他發現自己徹底從樓梯上跑出來了,而且已經跌倒在客棧門口。
幫助他的店小二不住地喘著粗氣,他將溫升竹從地上拉起來,匆匆道:“我去救其他人。”話音未落,他就轉頭抱起門口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澆,重新衝入火場之中。
這盆水將他衝刷得乾乾淨淨,在蒸騰的白霧中,溫升竹看到他的臉龐,沒有灰塵,沒有汗珠,甚至沒有被灼熱熏紅,乾乾淨淨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火焰也從樓梯上流淌下來,遇上大堂中擺放的滿架酒罐,轟的一聲,酒罐爆裂開來,火焰猛地竄高,瓦片四散正濺落在溫升竹腳邊。
像是被擊中般,他迅速地向前一步,邁出了大門。
門外與門中仿佛是兩個世界。他的身後烈火熊熊,充斥著人們的哭嚎和慘叫,夾雜著木頭燃燒傾塌的聲音。
可他的麵前依舊平靜,清亮的月光遍灑大地,河水自顧自地流淌著,岸邊擺放著一排整整齊齊的破損瓦罐,瓦罐中栽種的小花正迎風晃動。
似乎他再走一步,就徹底安全了。
冰冷寧靜的水道深不可測,黑黝黝的,火光已經從其上徹底消失,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誘惑。
那水聲再次響起,嘩啦,嘩啦,好像在呼喊他,隻要再快走一步,跳入水中,他就安全了。
他死死地盯著水麵,不知道為什麼難以挪開自己的眼睛,隨著時間的增長,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忍不住挪動了半步。
但也隻有半步,他迅速反應過來。
不能過去。
他企圖閉上眼睛,眼皮就像被人按住,動彈不得,這種詭異的狀態讓他心中更為害怕,但這種害怕反而引發了渴望,他忍不住被河水吸引,甚至轉不開眼珠。
直到他聽見了微弱的,銅錢晃動的聲音。非常細微,細微到淹沒在眾多嘈雜的聲音中,讓他以為不過是自己聽錯了。
可就是這樣的聲音,讓他使勁咬了下去,血腥味和疼痛一並從他嘴唇上傳來,這一下讓他又往後挪動了半步。
束縛鬆動之時,他低頭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時已經空空如也。
崔冉也不見了。
像是一直以來沒有注意到的事實終於被發現,溫升竹渾身一輕,這時他再沒有任何負擔,阻止他奔向那條汩汩流淌的河水。
於是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水麵,那一層層泛起的鱗片似的細紋,吸引著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緊接著,他身上更輕,像是被人托了起來,他又踏出了一步。
可是還沒等他這一步落地,眼前銅光一閃,世界像是被從中間劃破,分成兩半。下半部分猶如大幕轟然掉落,露出原本真實的麵目。
他正抬腳站在岸邊,隻差一點就完全走入水中。
他頓時僵在原地,身上激起一層細密冷汗。
但這樣的姿勢保持不了太久,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身體輕晃,向前栽去。
就在這危急關頭,有什麼突然卷住了他的腰,將他使勁往後一拉,送到堅實的土地上,又消失了。
像是鞭子,卻比鞭子更粗,更有力。
溫升竹坐在地上,艱難地眨眨眼,半天才啞著嗓子試探道:“是你嗎,崔姑娘?”
崔冉從一旁走過來,她擰著眉頭,麵色沉沉。風鼓動了她的袖子,手中拎著的銅錢劍垂落,發出細微的聲音。
“對不起,”崔冉歎了口氣,跟他道歉,她把溫升竹帶出來,自以為安排周全,可他差一點就死了,“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分開。”
“沒事,”溫升竹驚魂未定,卻不怪她,反而向她道謝,“還要多謝你救我。”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吸進去,讓自己努力平靜下來,才回頭看去,客棧大門洞開,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他的幻覺,“這是怎麼回事?”
“你看水裡。”崔冉撩起道袍,坐到他身邊。
溫升竹略有疑惑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那白日澄澈的綠波已經被密密麻麻的粗長水草覆蓋,張牙舞爪地隨波起伏,好像水下正藏著一個怪物!
而這茂密的水草就是它的頭發,正伺機而動,把被其迷惑的人卷入水中。
怪不得他剛才看到的水麵黑黝黝一片。
一時間溫升竹屏住了呼吸,緊緊抓住崔冉的手臂,聲音顫抖道:“就是這東西騙了我?”
“嗯。”崔冉點點頭,“先用有節奏的水聲迷惑你的神智,再編造幻境讓你誤以為客棧失火,引誘你逃出來。”
“我看到的距離與實際距離並不相同。”溫升竹回憶道,他有觀察環境的習慣,因此即使在慌亂中也記得很清楚。
這間兩層鋪子前用茅草和木頭支出一個棚子,供與過路人歇腳喝茶,平日裡可以遮陽擋雨。但是他從幻境中隻走了兩步,就到了岸邊。
“如果你想要離大火更遠一點,會怎麼辦呢?”崔冉道。
“那就再往前幾步…”溫升竹明白了這水草的歹毒,往前一步就會被它拖入水底淹死,慌不擇路的客人明明是想要逃命,反而徹底將自己置身險境。
“所以那個幫助我的店小二也是它故意製造出來的?”
“什麼店小二?”崔冉並不清楚他經曆了什麼。
“我在下樓梯時遇到店小二拉我一把,那時候有人阻止我,我以為那是鬼,沒想到他卻真心想幫我。”溫升竹說著扭頭看向肩膀,那裡乾淨整潔,沒有手印也沒有灰印。
鬼怪的力量隻在客棧中得以發揮,幻境破除,一切痕跡都消失不見。
崔冉沉思片刻,猜測道:“世間常有冤死的鬼魂,不甘心離去,徘徊在自己死亡的地方,重複著生前的事,你遇到應當也是這樣。”
原來如此,那鬼真的是有心救他。
兩人在外麵坐了一會兒,寒意漸漸從身下侵襲,溫升竹恢複了力氣,就與崔冉一同回去。
今晚接下來的時間,他就睡在崔冉房中。
他有些睡不著,睜著眼看著一旁崔冉打坐時的模糊影子問她,聲音隔著被子傳來悶悶的:“妖怪都是這樣凶殘嗎?”
動輒要人性命,鬼物卻恰好相反。
崔冉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說什麼又放棄了,好半天才回答道:“也不是,就像話本中寫的,妖有好妖壞妖,都分三六九等。”
妖是什麼?
被欲望驅使的生物,隻是這欲望太赤裸裸,太無所顧忌,因此生了許多事端。
“今晚這個,是為幾等?”溫升竹語氣有些凝重,這一路上若要經常經曆這種事,他該如何自保?
“我也不知道,”崔冉也沒見過這樣的妖怪,她察覺到溫升竹的情緒,於是安慰道,“它很特殊,沒有攻擊能力,隻是編造幻境,迷惑他人,這場大火,也許是它模仿出來的,若你仔細分辨,應當能察覺出不對。”
溫升竹順著她的話往下想,那張乾淨白皙的臉龐和跑不出去的樓梯重新出現在他腦海裡。
確實如此!
模仿終究不是真實,隔了一層,因此有許多疏漏,那水草長在水中,沒見過被火燒火燎的人是何等灰頭土臉的模樣,因此模仿不出來完全的相像。
他在樓梯上奮力向下都沒有儘頭,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心情一鬆,自然不會再去注意到其他問題,隻會想著儘快逃脫。
這樣一來,一環套一環,他就毫不猶豫地步入了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