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方才,我在男浴那邊,遇到了程不思……還有,好幾個五鏡司的人。”
“哦。”
“你不奇怪嗎?”
“不奇怪,因為,我也在女浴遇到了烏席雪。”
長樂神色淡淡的,她瞧見賀蘭澈臉上還帶著幾分未散的紅暈,不知是被溫泉的熱氣蒸的,還是被什麼東西驚到了。總之,他現在很不自在。
“烏席雪?就是那個照……”
“照疑門。”
“照戒使?”
“對。”
“她竟然親自來了……”賀蘭澈思忖道。
長樂搖搖頭,“不止,程不思去而複返,應當和咱們濟世堂脫不了關係,你既然說還有人與他同行,那說不定,還有五鏡司其他門的大官,也來了。”
這麼興師動眾,連夜撲趕,恐怕連輕功都用上了,一定是很急要之事。
“何況,方才我在女浴,聽見了烏大人要查你我二人。”
“查我們?為何?”
長樂倒是不以為意,“你我孤男寡女大半夜不睡覺,到這官營的湯泉泡澡,難道不奇怪嗎?”
不過這問題倒不算很大,她並沒有在烏席雪眼前露出真容,之後碰麵也對得上號。
何況那舊廟裡確實是洗浴麻煩,有個沐浴需求很正常。總之相信辛夷師兄會搞定這些的!
再有能耐的大俠,也總要吃喝拉撒睡,洗洗頭,搓搓背吧。
賀蘭澈沒說話,長樂又道,“這不緊要,她隻是疑心重,見什麼都要查一查,這是她的職責。就像你家那大哥之前在路上,不下馬同她打招呼,不是也被查了嗎。”
這倒是了,五鏡司下轄五門,為晉國朝廷直使,專負責監察百官、生民之中犯戒“貪”“嗔”“癡”“傲”“疑”之人。
監察院就監察院嘛,也不知是哪個大聰明想出來的劃分辦法,整得這麼拗口。
“照傲門負責糾察有心謀逆,通敵叛國之人,查我們,那說明這烏大人還挺儘職儘責!”賀蘭澈想了半天,誇獎道。
長樂被他這愛真心讚美彆人的習慣,逗得牽動了一下嘴角,這動作立刻被賀蘭澈捕捉。
“你笑什麼?不是嗎……我們又沒什麼問題,她查就查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歪!”
他負手而立,肘中緊緊夾著錦錦,往前走著四方步。
十分開心,甚是滿意——長樂剛剛因為他,有了一點點笑容耶。
“這些不重要,我隻好奇你方才看見了什麼?做出這幅鬼樣子,絕對不隻是因為看見了五鏡司的人!“
賀蘭澈又重新變得扭捏了起來。
長樂鼓勵他道:“你說嘛。”
“你不能嘲笑我。”
“好。”
“嗯……不,你還是嘲笑我吧。”
“你彆賣關子了,快說!”
長樂下了命令,賀蘭澈下了決心,逗她笑笑也好,像今日這樣輕鬆的時刻實在難得,他很珍惜。
他舍不得她每天苦大仇深的活著。
“嗯……方才我在男浴池池子裡碰到的程不思。”
“他也在泡澡?”
“他和一個大胡子在互相搓背!那畫麵實在過於震撼!他們……他們光著!”
賀蘭澈說到這,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仿佛那畫麵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光著就算了,那畫麵就像兩隻毛茸茸的大棕熊在互相撓癢癢。
這畫麵是有些辣眼睛,當時賀蘭澈就像被一道強光閃中,差點兒瞎在當場。
光屁股的人,長樂作為醫師見得多了,倒沒什麼感覺。賀蘭澈想起這一點,又接著補充道:
“然後,然後,然後程不思認出了我,還特彆熱情,用他的家鄉話問我:‘哥們兒,你一個銀兒嗎?搓背不?俺們這嘎達搓背老好了!’”
長樂有些眉眼彎彎了,“那你答應了嗎?”
“當然沒有!”賀蘭澈立刻將頭搖得鄭重而窘迫,“我一直在拒絕!可他真的太熱情了,熱情得嚇人!他直接跳到了我的水池裡來……”
“就是這樣……故而我先出來等你了。”
其實程不思還說了一句話,賀蘭澈實在講不出來:憋害羞,搓完保準爽得你渾身都冒仙氣兒~
賀蘭澈當時嚇得三魂已經飛了七魄,二話不說,整個人發紅,撒丫就跑,速度已是生平極限。
“哈哈……”
長樂最終還是發出了嚶嚀短促的一聲鼻音。
隻是他不知道,她不全是為了這事而笑,而是賀蘭澈這害羞窘迫的模樣,強撐著那份從容,就像春風裡夾雜了一絲慌亂。
他講故事的聲音清潤,比平日低了幾分;明明是在聲討,手指卻一直在無意識摩挲著袖口。
有那麼一刻鐘,長樂恍惚間亂了方寸,竟然想要伸手替他撫平那抹慌亂,卻又怕驚擾他那份獨有的可愛。
*
晨光熹微,從朱雀街走回舊廟,他們從稀稀拉拉有商鋪開張的路,回到無人喧嘩的蔭道。
看見湖了。
有一點點風,將她微潤的發根徹底吹乾時,她微微側頭,和賀蘭澈眼神對視。
不經意的。
那一瞬,仿佛時間停滯。
水鳥掠過湖心,發帶拂過脖頸。
你看眼魚池,池魚也看我。
他眉眼間帶著一貫的溫潤笑意,眼睛清澈見底,就像這珀穹湖水色,乾淨得不染一塵。
他也注意到她的回望,偏偏不羞赧,他的眼睛未曾移開她半分,似是下意識之舉,學著她的弧度,微微歪起了頭,角度與她一模一樣。
宛如一麵鏡子裡映出的相同姿態。
身正也想影子歪。
隨後,他的眉揚了一下,展顏一笑,甜甜的,透著滿滿幸福,綿綿不舍得。
一身與天空同溫的藍衣,襯得他翩翩清雋,他這副模樣,真誠,坦率,乾淨,不張揚的溫柔著,像是早已認定,帶著一股安心。
她的心微微一顫,恍惚間有些舍不得移開視線。
這樣的時刻,像是偷來的。
“樂兒。”
“嗯?”長樂身子一震。
賀蘭澈呼吸都放輕了,他眼前的長樂,臨水而立,素色裙裾被湖風卷起細碎的褶皺,似宣紙上洇開的墨。
晨光將她縹青衣袂割開,與湖邊翠柳糾纏。
那張易容過的眉目,雕刻痕跡明顯,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青陰影,藏著稍縱即逝的脆弱。
不妨礙賀蘭澈對應六年前初見的那一眼。
你的一生曾見過哪一張臉,能讓你感歎,美得像是上天偏愛,用最細膩筆觸,最驚豔的色彩,來精心描摹?
她像乍泄的星火,像石窟中複活的壁畫,像前朝官窯中一抔冰裂的紋瓷。
像被命運揉碎,期待重塑的美玉,看似堅強冷傲,偶爾流露出哀傷。
支離破碎的過往在骨血裡刻滿裂痕,卻偏要挺直脊背,壓抑凜冽鋒芒。
悄然纏亂他的心,情愫瘋長,仿佛要衝破胸膛,將世間所有溫柔都捧到她麵前。
“樂兒。”
他又這麼喚她。
“以後你亦可以稱我阿澈。”
接著,賀蘭澈親眼見著她的眼神冷了下來,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這一瞬,十年前的哭喊穿透長樂呼嘯而來。
電光火石間,腦海中閃回故地煙雲,和那些曾擋在她身前的人。
“我叫白蕪嫿,未央宮的少宮主,你們敢傷我,爹爹回來定將你們打死。”
想起了他們倒下的身影,她被塞進地窖時染血的袖口,老管家擋在門前被利刃貫穿的悶哼,母親頸側被大刀劈濺綻開的血花。
“嫿兒,你要好好活著,我要去找你母親了。”
無相陵鮮血淋漓的地磚,慈航殿為了保護她而永遠閉上雙眼的麵孔,父親咬牙將她推下懸崖時的那一份猙獰。
誰不是像賀蘭澈一樣,想護著她。
下一瞬,記憶切換。
靈蛇蟲穀的神婆,展開如靈堂夜裡紙紮童女的詭笑。
在她昏迷之時,割開她脖子上的血管,將血從傷口澆灌。
那些溫熱液體順著鎖骨蜿蜒而下,凝結成永夜不化的冰棱。
神婆枯槁的手指撫過供桌上扭曲的蛇形香爐,青煙凝成三股細線,筆直地鑽進尚未愈合的傷口。
沙啞的唱念聲混著銅鈴輕響,她傷口有一陣灼燒感,仿佛有千百條蛇信舔舐。
供桌上的陶罐嗡嗡震顫,罐身彩繪的銜尾蛇竟開始遊動,鱗片摩擦聲與她的血脈搏動漸漸同頻。
神婆的銀鐲撞出聲響,簷角銅鈴無風自動——有什麼古老的存在,正順著血脈締結的絲線,從遙遠的黑暗裡睜開了眼睛。
“這樣,你的血晶煞算是真正大成了。”
“從今以後,你和我一樣,不算是正常女子。”
“這算是蠱毒嗎?這分明是仙方,是靈藥,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你找到仇人了嗎?你有進展了嗎?
藥王撫觸亡母的畫像,為她添上三炷香。
“從此以後,我是你師父,你就叫長樂吧。”
反正這世間已無人深究她名姓,就叫長樂吧。
……
愣神,回神,賀蘭澈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以後你亦可以叫我阿澈。”
她喉間泛起一股鐵鏽味,猛地後退半步。
“賀蘭澈,你剛剛叫我什麼?”
“我是不是,給了你什麼錯覺。”
其實是他給了她的錯覺。
就像指尖已經觸到暖意,卻雪粒掠過湖麵,枯葉擦過耳畔,刀刃破空錚鳴。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仍深陷在一場看不見儘頭的迷霧中。那些仇人的麵孔模糊不清,卻仿佛無處不在,像潛伏在夜色中的惡獸,隨時準備撲上來取血。
而她,甚至連他們的蹤跡都未曾找到。
她明明是站在八十七具骸骨壘成的地獄高台,卻以為又重回了人間?
不得不將脊背挺得筆直,是因為亡魂正扶著她的肩。
不能再多一具了。
賀蘭澈追著道歉,長樂已經走出十丈開外。
太陽隻暖了她昨日今晨一段時間,此刻她又像是被風霜凍結的湖麵,重新覆上寒冰。
夢醒了,她隻是不想,又毀滅一次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