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藥師想起何事,但說無妨。”
楊藥師那雙小桂圓鑲嵌小綠豆的兩眼,微放精光,定睛瞄著季臨淵,卻是在轉頭吩咐辛夷。
“小夷子,我方才忘了,你還要多添件麻煩事。今晚之前,要找人先去郡中通報醫工,儘快上告鶴州的太醫令使,抄報知州。”
“咱這國土山河萬裡,物華天寶,些許疫病,自是能憑自身之力應對。這晉朝境內的疫病呀,莫要牽連那鄴城了,總歸是能料理妥當的。”
楊藥師向來對藥王穀中新一代的弟子們都是和顏悅色,隻多得是閒話,少有陰陽怪氣的時候。
辛夷隻見過他對兩種人有如此態度,一是醫鬨患者;二就是在江湖上造謠給老藥王的同行。
他這番話最後一字剛落地,辛夷便聞出些硝煙發芽的味道。
心下覺不妥,當即輕移步子,擋在季長公子麵前,換了個能讓楊藥師看懂的表情相勸。
“師叔,方才人多,我未好細說。此次藥王穀義診購置宅地、藥材,需要付訖的醫工診金,各類金銀開銷,有四成都是鄴城所出。出穀之前,師父說了,義診是齊民的大好事,不拘門派、國彆。以鄴城與晉宮為首,都對咱們多有照拂。”
最後一句話,辛夷咬字輕極了,隻希望聽到的人越少越好,“師父叮囑我,不能失了禮數。”
現場的空氣有些凝滯,楊藥師微愣片刻,倒也不害臊,頂著頭皮湊去辛夷耳邊細問,“宮裡給了多少?”
辛夷背對著季臨淵,羞愧皺眉,將右手悄悄露出袖口,對師叔捏了個三字。
楊藥師忙向長樂投去征詢的目光,長樂點頭回應。
……
楊藥師端得是能屈能伸,刮目三下,等他再度打量這位季長公子的時候,重新將他加入了“真是個極好的孩子”行列。
除了誇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器宇軒昂,舉手投足儘顯不凡氣度”以外,還試圖伸手去拍季臨淵的肩膀。
可惜楊藥師身材短小滾圓,站在身姿挺拔的季臨淵身旁,本就矮了一大頭,他想要伸出手去,卻瞧著像是老頑童摘果子,自己都覺著好笑,將伸到一半的手又收回來,場麵頗為滑稽。
季臨淵還需要低頭垂眸,才能正視眼前這位楊藥師,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冷嘲,暗自腹誹道:“活脫脫就像圓蘿卜成精了一般,甚是可笑。”
他到底是有涵養之人,臉上絲毫未曾表露半分這般心思,反而神色和煦,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之態,將楊藥師的尷尬托住了。
旋即,爽朗一笑,大手一揮,拍著胸脯,豪邁言道:“那與諸位便是說好了,這痘疫用藥一事,包在季某身上了,定不負諸位所托。”
仿佛剛才的見外從未發生過。
他又懇切地拉住辛夷,親切不已,決然保證:
“辛夷師兄這邊若有什麼需求,鄴城能幫上忙的,絕不會有絲毫懈怠,還望莫要與我們客氣才是。我看亦無需通告官府,等他們公文審批,怕要耽誤事情。我鄴城雖小,卻向來決事神速,天下皆知,不如我即刻修書一封稟告父王,可好?”
說是問詢,實則他已經謀定,準備好將辛夷接下來的推辭掐滅,定下此事。
楊藥師先是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季臨淵會這般熱情表態,又怕這小辛夷給答應了。
旋即他臉上堆起笑容,與之交鋒:
“哎呀,季公子真是太為我朝百姓考慮了呀,您這份心意,著實讓人感動。鄴城是天賜的經貿寶地,又向來樂善好施,我早有耳聞,今日得您這話,更是知曉所言非虛了。不過,這事兒麻煩呢,公子先等上一等,我們肯定還是要先跟州官商議才行。”
那笑容裡,隱隱透著幾分勉強,眼神也飄忽不定,似是在暗自揣摩著季臨淵這話裡的意圖。
“藥師知道的,我那一母同胞的弟弟重病不治,唯有在藥王穀才見起色。這是重恩,我鄴城必定湧泉相報。而藥王穀心係天下百姓,義診之舉,救的是海內外貧富眾生,我鄴城民眾更是欽佩,此番季某所動,若被我城中百姓得知,必然交口稱讚。今番讓季某得知痘疫之事,似是蒼天憐惜眾生,還請諸位,勿要再作推辭。”
長樂與辛夷都猜得到自家師叔心裡頭的嘀咕:“這人說得這般好聽,誰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莫不是有什麼彆的圖謀。”
季長公子常年領旨遊說關外,論談判夾柔,自是信手拈來;他祖上尤擅領兵交戰,軍中鐵血早已深融他骨髓之中,論強硬氣勢,更如滔天烈焰。
楊藥師此時略乘下風。
長樂早前本是要抬腳離去的,聞聽她師叔提起這無相陵,腳步忽的頓住。
聽他幾人言語互搏了幾個回合,眼眸一轉,似是想起了什麼,主動為楊藥師解圍,嬌聲問道:
“師叔,為何方才言說,若那無相陵還在,這藥便不用愁了呀?無相陵——我好像也聽師父提起過,究竟是什麼來曆。”
楊藥師很上道,聞此問,麵上浮起些許追憶之色,緩緩言:
“小長樂有所不知呀,往昔那無相陵中,種滿了奇植異草,雖說有些詭異妖冶的賣給有心之人製毒,但也都是入藥的好東西!他家所出草藥,多得是藥王穀種不出來的,雖售價頗高,然藥效絕佳,品質上乘,實乃先師——你們祖師爺的大供貨主呢。”
這一番故意展望似水年華,讓辛夷尋到借口脫身,他先回義診堂主持大局了。
這下局勢被楊藥師拉入了他最擅長的賽道,嘴上跑馬疾馳,萬裡吹水。
“你想想,三角之勢,最是牢不可破,對不對?遙想那七八十年前,巫醫本為一體,無相陵、靈蛇蟲穀、藥王穀,親如一家,一個專產百草,一個專育靈蟲,彼時取用藥材甚是便利,哪似如今這般。無相陵垮了,再也沒人會那老頭家傳的培種之術,好多珍稀藥材被其它草藥園種得分散、產量小,大多都被些貪心蠹蟲給壟斷了去,錢貴不說,都是些爛苗苗,著實惱人!”
“最簡單的例子,那人參、靈芝、金線蓮,對不對?隨便一舉就是,去現在的藥房看過沒?誒——不是我吹,現在的藥都相當差勁,想當年……”
楊藥師一邊舉例,一邊細數手指,越說越起勁。
“師叔,你說的那老頭,便是無相陵養花草的老家夥麼。他家種花種得好好的,又怎麼會垮?”
眼見話題要偏移了,長樂輕言細語扭轉道。
“那無相陵的死老頭子,同你祖師爺爺的交情還行,江湖上雖都說他黑心貪財,卻給藥王穀的收購價甚是公道。你祖師爺爺還說,若沒有那姓白的家夥,憑藥王穀的尋常草藥,他也沒機會免去那些貧苦病人的藥錢,更彆提被尊奉藥王了。”
師叔口中的“死老頭子”,就是她那下落不明的親爺爺。
白家……長樂每夜思念,卻不敢宣於口的地方,她在袖中掐住自己的手,甲尖深嵌,卻一點痛感起不了。心中雖血湧翻滾,臉上仍笑如罌花粟草般嬌美。
這笑意在楊藥師眼裡甚是罕見。
“看來師叔與這白家有齟齬?您不太喜歡他,他這些年是死了麼?否則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楊藥師細細回憶起他記憶中的那個死老頭子,像是又度了一遍大劫,將他劈得天雷滾滾。
“我早年不是自己學著辨草采藥,做個遊方郎中嘛,那時候就去過無相陵。哼,他家石斛種得上等稀奇,我才湊近看了看,他就要收我錢。我買不起,就罵我,還把我轟了出去。後來我拜進你祖師爺爺門下,不是要學辨草燒丹麼,我本來就會這些,師父就帶我去無相陵認藥。這死老頭,對你祖師爺爺和藹極了,一口一個‘老表’,結果轉眼認出我,竟還在罵我!”
“他罵您什麼?”
長樂扶額,心虛不已。
“他罵我蘿卜精!讓你祖師爺爺將我賣給他,他要把我種在地裡。”
這話將已經閒得在另一方桌子上品新茶的季臨淵,都笑得差點失禮噴水。
楊藥師也不介意,為圖長樂一笑,他自己添補道:“那無相陵臨近滇州與南詔邊境,死老頭說話也是一嘴滇言癲語,當初原話是這麼笑我的——給是根個蘿卜精投胎呢,看到起就瓜兮兮呢。”
長樂聽見了家鄉話,卻笑不出來,心中酸澀。從她記得事起,就沒見過爺爺。
想來父親那點滇州口音便是爺爺教的,母親則是一口吳儂軟語。父親為了讓她學說正規的官話,還特意請來京師書院致仕的先生。
——那先生與這些恩怨都無關,最後也沒能活。
楊師叔還在念叨:
“哼,不過他也沒笑到最後。那老頭掙了彆家邪路上不知多少黑心錢,把那無相陵修得再漂亮又如何?老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現今還不是被付之一炬,就是可惜了那些好草藥。”
付之一炬……這也是一個平常的詞,對長樂來說卻是切膚之痛,愈加逼近她想知道的事情,她越是謹慎防備起來。
顧忌到還有外人在場,這會兒時機不妥,知道這一些便夠了。早料到師叔知曉這麼多往事,她何須去彆人那裡周折。
關於白家,她想問的還有許多,已經準備晚上找個沒人的地方再拽著師叔打聽,最好能將他灌醉!
同時祈禱,要是天下人都像師叔這樣就好了,問他一句話,好似蝦蟆吃漁線,一拽線頭能自己吐出一大把,滔滔不絕。
每個人都這樣,那她花個一兩天,還愁仇家釣不出來?
這種感覺還有點熟悉,她突然了悟了。賀蘭澈寫情書的時候也這樣!仿佛要將自己知曉的事兒,一股腦兒全倒出來才肯罷休。
這樣一關聯兩人,賀蘭澈與師叔同時出現在她腦海中,她眉頭微皺,產生了一絲嫌棄。
楊藥師隻當是自己話太多,又惹得小師侄女心中不悅,怕她當著外人的麵又給自己坐冷板凳,不想在鄴城外人麵前丟人。
於是馬上打住不說了,他是真正的表裡如一,都很“圓滑”,溜得飛快。
這午宴吃得過於晚了些,季臨淵已經是第二次吃長樂的暗虧,也是越發對她這忽冷忽熱的性子感到好奇。
他臨走之前同長樂冷笑一聲,三分威脅,七分報複:
“阿澈常說,姑娘性情清冷,仙子不入凡塵,今日季某可未見得,想來阿澈對你誤解頗多。季某會將今天的事,都轉達阿澈的。”
長樂心下無語,卻對季臨淵笑道:“長公子,你學過數數嗎,此間,零人在意。”
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