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醫鬨(1 / 1)

不渡長夜 荷桃粥 4114 字 19天前

義診堂的初六對辛夷而言不是個好日子。

早晨他以為今天該和蕪華搭診,沒想到長樂還是來了。

她這兩天應該已經熬到了極限,昨晚又不是一個好夜,否則也不會趁著碎片時間在桌上眯眼,像極了連續三天日夜疾馬後隻想癱坐著的爛泥。

“看你這麼累,希望今早分到急症的病人都少些。”

長樂閉著眼睛微微搖頭,“我還好,斷續睡了一些時候,午後是真的要去休息了。隻是師兄,這外頭求簽的人越來越多,師父請調的人手卻還沒到,往後怎麼辦。”

“放心吧,”辛夷從容地寬慰道,見他一副有把握的模樣,憑空就能使人安心,“師父的安排什麼時候出過岔子,這些事我來操心就好,你隻管做你想做的。應該過兩日那些來支援的人手就要到了。”

長樂倏地將眼皮睜開,又說:“你覺不覺得——季公子家的信鴿飛得是真快,我們怎麼沒有,莫不如去問一問來曆。”

辛夷隻道這些鴿子是鄴城特訓出來的,應下後沒將其放在心上。

等堂外的銅鑼一敲,正式開診,五個科的大夫都能分得幾個病人,其中論辛夷這邊內傷科人最多,半日裡接診十七八個人是常事。

有得救的人占一半,藥王穀不會吝惜藥材。實在沒得救的,也隻能失落回家。

之所以說今天不是辛夷的好日子,就因為眼前這位白胡子乾瘦老伯,被家人陪同看診,坐在辛夷麵前。

據症狀描述:老人家能吃能喝,還能走兩步,隻是年前染了場風寒,喝藥治好後,從此走不了多遠就乏力,四肢水腫,眼袋都是虛浮的,夜裡常常氣喘睡不好。

老伯本人看起並不樂意來看診,摸脈也不配合,沒說上幾句話就嚷嚷著要回家。

和他如一個模樣刻出來的兒子好聲好氣哄著,能勸動這位執拗的老人在門口排號,再分診,到讓辛夷摸上脈,恐怕也費了許多功夫。

明明是初春的早晨,煦風正和暢,老人卻浮了不少虛汗,兒子用方巾不間時為他擦著,十分孝順。

辛夷細細切脈,又接過方巾,輕輕扇聞其已蠟黃凝固的汗漬,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也不寫方子開藥,辛夷對他兒子問道:“老爺子今年高壽,七十有八?”

“正是,正是,翻過春就是七十八了,虛壽八十呢。”

聽他兒子回答道。

老人家花白的胡須快要翹上天了,側頭斜眼撇嘴,根本就不肯看辛夷,一聲一聲喘著粗氣,沙啞的氣音像是一麵破鼓。

辛夷微不足察的歎口輕氣,將家屬拉到一旁,隻道:“回去吧,不必治了,若有什麼想吃想喝的,這幾日都可多給老爺子嘗嘗。”

常常看病的人都知道,當大夫說出這句話時,往往比讓你灌十斤黃連還要痛苦百倍——這意味著沒得治了。

不是所有人聽後都能一下接受,尤其是,當你覺得家人看起來還好,明明是小問題的時候。

老人家的兒子就是不可置信的,強力爭取道:“為什麼啊?大夫,怎麼就不必治了呢?”

本來辛夷是悄聲說給他聽的,他卻沒悟到意,直嚷嚷到所有人都聽見,神醫說他老爹要死了。

這兒子又怕是老爹的拽樣惹到了醫師,於是半跪在老父親麵前,好聲好氣哄著倔老頭:

“爹——娘還在外麵等著我們呢,您好好跟大夫說說,今後會好好喝藥的。兒子就這一個心願,這裡的神醫大夫天下聞名,您聽話,像藥王一樣,活個百壽不是問題。”

這邊老頭顫顫巍巍卻異常堅定的站起身就要走,一邊走一邊說:“都說治不了,不治了。”

那邊的辛夷隻顧收拾桌麵,迎下一個病人。

直逼得這做兒子的左勸右求,連連哀告,幾番拉扯之後,他突然大叫一聲,掀了整個診台的木桌,桌上的小墊腕枕在空中滾了幾個跟頭,最後越過簾腳,落到長樂身邊。

從求人,到鬨事,門外的其他病人都在看熱鬨,堂裡圍了越來越多的人。

大夥兒都覺得這義診實在是精彩——每天都有人吵架。

“不治了?爹!我帶著您,拖著娘,大老遠的從家裡趕過來,兒子路上沒說過一句累吧?到現在拿上號了,您說不治,我到底圖什麼?”

“治不了?就是這點小毛病,大夫您說治不了?您可知我們從宣縣那麼遠的地方趕過來,靠我一個人這路上都沒敢停過腳歇歇,奔著的不過就是藥王穀名頭,難不成你們都是花名頭掙利,見人下菜碟……”

長樂冷眼打量這漢子,皮膚黝黑,力大如牛,一看便知是常年地裡耕種的莊稼人。

料想和往常去藥王穀中求醫的人一樣,越三坡轉五路,跋山涉水不過為求藥王一句:“還有得救。”

再老實的人,麵對生老病死也要試圖一搏,這是人之本能。

他這番破防也是情有可原。

以往都是辛夷師兄為她保駕護航,今朝突然變了天,她也憑空生出管一管閒事的心情來。

長樂正準備開口時,卻看見院子拐角處,那個穿著鴉青色絨氅的“準”少城主趕來了。

帶了一尾巴的侍從,就是沒帶賀蘭澈也沒帶坐輪椅的弟弟。

這事鬨得突如其來,診堂的醫師也不好扣住發飆的病人家屬,負責維護義診堂治安的晉朝官衛多數都在院外維護秩序,趕來速度反而沒有季臨淵快。

他那一叢鄴城帶來的禦衛本是精兵強將,此刻隻需要站在病人麵前,就儼如天然的守護屏障。

季臨淵對辛夷略一拱手,晨風便替他主子開口道:“堂主隻管安心行醫看病,一應麻煩的事交給我等便可。”

又走到眾人麵前,一派“這義診堂由我鄴城罩著,誰敢放肆”的威風感。

這鬨起來的莊稼人顯然是被攻破了心理防線,他見說不上理,鬨不過人,終於哭了。

哭得整個臉通紅,去將老父親攙扶起來,頂著父親那喘不停的破篩子聲,道:“走吧,爹,這裡的醫師年輕,看著還沒兒子大。”

他轉頭故意說給眾人聽:“這義診堂不收費有什麼用,小醫又懂得什麼,根本不肯儘力就想打發了我們。兒子這就帶您往藥王穀去,直接找藥王,再難咱們也要去。”

辛夷大師兄到底混跡醫圈多年,“首屈一指”的名號,什麼大瘋大鬨的醫鬨場麵沒見過,什麼惡劣的頂缸條件沒經曆過?

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想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禮貌謝過季長公子的慷慨解圍好意,又安排周遭吃瓜群眾往後退讓,將這瘋鬨的病人及家屬雙雙請到椅子中坐下,隻花了須臾功夫。

好整以暇,辛夷緩緩再勸道:“怪我起先沒將話說清楚,才致使了誤會。所謂‘將死之人,絕汗如油’,老人家心脈儘斷,想必二位先前看過的郎中也是這麼說。”

這話一出,對麵哭得更狠了。拳拳孝心,吃瓜群眾無不動容。

反倒是老人家,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雖然喘氣乏力,卻依舊一股傲勁:

“早就跟你講過,哎,我活這麼大歲數,也該死了,難不成還活不夠了。”

“爹!你說的是什麼話。”

“本來就是,你也是傳我的倔,拖著你娘、你媳婦都不消停。人都是要死的,你將來也會死,你能活到我這歲數,死了也是喜事一樁。”

“嗚嗚,爹,我不要你走,你走了讓我怎麼辦啊。”

其實這漢子雖是做兒子的,年紀也比辛夷大了一輪,論下來讓辛夷稱他一聲叔都不為過。

這把年紀還有父母在世,也是不可多得的幸運了。

辛夷也不知道該勸什麼,能勸什麼,天地人倫,作為人,誰都避不過。

但作為醫師,再殘忍也隻能實話實說。

還是老頭灑脫,最後一次教訓兒子,發號施令道:“我累了,如今也實在走不動了,現在就想回家,我死也要死在家裡。走吧,出去接到你老娘,咱們回家去,給我準備後事吧……”

也沒和辛夷打聲招呼就走了,在場的人尤為之動容,紛紛給他父子開了條路。

“心脈儘斷,醫師可以通過為病人把脈,而預知死期嗎?辛夷師兄。”

眼見他們走遠了,四周散去,季臨淵派人幫忙恢複桌椅,出言問道。

“那老爺子的脈全亂了,全身油汗,氣脫固表,喘如牛,已然心力衰竭,應該就是這兩天了。再治下去也是平添痛苦罷了。”

辛夷垂眸。

長樂將那方小墊腕枕還給辛夷師兄,“何須與他們多言,想要治,你開副紅糖薑茶也沒壞處,過幾日他走了,也怪不得你,不用起這一番爭執,不會砸了藥王穀的招牌。”

豈料辛夷正色道:“師妹此言有所差,正是這樣才會砸了藥王穀的招牌,你還記得候桃那小子當年惹出的禍嗎?”

候桃師兄是藥王穀另一位內傷科醫師,比辛夷小兩歲,留守藥王穀中沒有過來。

“當年,候桃接的一名肺栓塞病人,師父已經判定救不了,灌吊氣湯最多能再活一旬。”

“就因家屬哭鬨不肯信,候桃心軟撒了謊。那病人本已沒有進食的必要,結果他家人半夜硬要喂他吃東西,竟然咳嗆窒息死了。”

“因此我萬萬不能這麼做。有些真相雖然痛苦殘忍,但作為醫者,用善意的謊言隱瞞,會讓事情更曲折。比如這老伯的兒子或許不死心,還要帶他去彆的地方看病,折騰他,實在沒有必要。”

辛夷師兄就是這樣,一涉及到為醫為德,便和師父一樣滔滔不絕。

不過長樂倒是將今天這些話聽進去了。

有些真相雖然痛苦殘忍,但用善意的謊言隱瞞,或許會讓事情更曲折。

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