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安頓好程不思,他倒頭呼呼大睡,噗鼾之聲打得屋外都能聽見,路過的醫師都要笑他。
看來是這幾天追人累壞了,人雖傻,卻耿直,算為公職儘心儘力。
長樂也覺得困,畢竟昨天下午見到賀蘭澈開始到現在,都沒合眼。
大家的日子在夜晚翻頁,她卻都是下午翻頁。早上又吊著一口精神,看診、看鬨、給人下套,什麼成果都沒有查出。
此時疲倦來襲,她雖然一直痛覺不靈敏,但還是感到肩上沉重。
有時她也慶幸,血晶煞這賤蠱,幸好能麻痹痛覺,否則日日也要鑽心。
西院牆角的小榻不知何時被人挪開了,她原本選了兩根寬木長凳拚起,支來一帳簡單紗簾,一隻小枕頭,一張小墊被,就能睡。
此刻東西被人挪開,四五個師兄師姐在這裡搗藥。
大概意思是,這裡不是睡覺的地方。
她也沒時間去管大家是故意或無意為之,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反正如非必要,她不和同門打交道,偶爾過分了會回擊,相互有分寸。
人隻要處集體中,便會有矛盾爭執,無非就是你看不順眼我,我看不順眼你。
這些對長樂來說都不是第一要緊之事,更何況,與她心中之痛相比來說,狗屁也不是。
她解決這些冷槍暗箭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專注自己的第一要務。
目前來說,第一要務是睡覺,睡著。
她簡單收了東西,另往東北方向一處園子裡巡走。
義診堂是藥王穀將地方定在鶴州之後,買下的大院子。提前花了三五個月的時間便進行翻修、布置,當然這些是辛夷在操心,這“首屈一指”的大師兄名頭不是蓋的。
隻是後院中央有處大荷塘,沒有來得及翻修好。
現在不是荷花開的季節,立一池殘荷,長樂就選中這裡,挑了個些許有些陽光的休息之處,正好還有個涼亭。
布置時,又有同門對她說:“師妹,塘邊未整修乾淨,蒼苔地滑,不要靠得太近,一定要小心。”
這邊的師兄姐們或許是好意,但長樂依舊默然點頭。一副拒人之外,好賴不分的模樣,引得師姐們繞過園牆之後,小聲蛐蛐她:“我就叫你彆多管閒事吧,她才不會理你。”
“走吧走吧,她就是這樣。”
雖然小聲,但長樂聽得一清二楚。這就是她近七八年來的常態。
她睡了一會兒。
這處園子又離賀蘭澈客居之院也不遠,或者說,夾在賀蘭澈住房與季氏二兄弟的靜室之中央位置。
賀蘭澈這幾天在忙著打一個惟妙惟肖的木人偶,原本出鄴城前就在施工,想要見到長樂時送給心上人,卻不知道找什麼契機開口。
她不是很冷漠,就是在忙。
這會兒,她在這枯荷塘邊睡午覺,正是好時候。
隻是賀蘭澈怕吵醒她,也搬了張小凳子在涼亭外三尺處等著,他就拿著木偶,安安靜靜的。
此刻對他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何謂愛戀呢?他也說不清楚,他隻知道,每次想起她,心裡就像灌了一滿碗的蜂蜜,如果知道她在哪裡,蜂蜜的另一段就會拉絲指引,引導他跑著去跳著去,見到了為止。在去見的路上,會覺得手腳冰涼,頭腦發暈。
他現在就是這樣發暈,所以呆在她身邊就很愜意。等她的時間也是甜的。
他繼續擺弄這人偶,務必要等她睡醒見到時,是最好看的狀態。
人偶的首並四肢處都綁了一縷珠串,是他家傳偃術操縱機關時所用的天蠶絲,又覺得這蠶絲素淨簡陋,因此每縷絲上都串滿了小珍珠。
大珍珠好找,小珍珠卻不好得,一盤子細圓勻潤,也不知道從哪裡搜尋來的。
一路趕來鶴州的車轎之中,他都在串珍珠,還拉著季臨安和他一起串。美其名曰幫義兄“靈活手指”,很折騰病人。
串也有講究,歪了不行,排列不是由大到小不行,反複糾結,季臨安這樣的好脾氣之人都不乾了。
且不論他先前在雕刻木偶眉眼時的精細前路,更是以魯班刻石之心全力以赴。
也就是說,一個簡單的偃術木偶禮物,木頭被他打磨得精妙奇巧,背後所縛珍珠絲線琳琅華光,可以擺放室內,也可以掛在腰間做個飾物。
珍珠能讓木偶四肢與頭都動起來,一個喜滋滋的小“長樂”活靈活現。
滿滿都是心意。
其實他搬凳子一來,長樂便有知覺。隻因是他,長樂便隨他去了。
她知道這呆子不會做什麼,隻繼續睡著。
木輪聲又咯吱碾地,季臨淵也從東院推著季臨安,過來曬太陽。
他二人見賀蘭澈在此處,縱是已隨他父親、二伯在鄴城負責工造多年,卻在這女子麵前頑態畢現。
二哥忍不住笑他道:“這癡人長得頗似我們家的小偃師。”
大哥糾正道:“明明已經是大偃師了,再過兩年要接池叔叔的職,卻在這裡被情絲纏得昏頭呢。”
賀蘭澈抬頭,倒也不害臊。他隻是悄悄將手指豎起噓一聲,使眼色,做口型道:“彆吵醒她。”
他們三人離得遠了些,又聚在一處。
因看到長樂在午休打瞌睡,而眾醫在各自忙碌。
他們不明白其中緣由,隻道她會躲懶。隻有賀蘭澈心疼,說是她坐診勞累。
季臨淵道,“她昨天晚上不睡覺,當然白天打瞌睡。”
畢竟昨日夜裡,長樂取信的動靜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季臨淵有知覺。隻是隔著窗欞,鴿子又在屋後被劫的,誤以為是她夜值守病人。
季臨淵接過賀蘭澈手中木偶,反複比對遠處熟睡之人的眉眼:“你確定這傀儡,和長樂是同一個人?!”他又將木偶遞給季臨安以求證,“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季臨安道:“當年阿澈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如今過了多年,人總是要長開的。”
“當然也不全因美貌……無論她是這木偶之相,還是現在的樣子,我都覺得很好。”
賀蘭澈坦言道,嘴角根本攔不住的上揚,開朗又燦爛,一雙眼睛裡都在閃光。
季臨淵不服,“我是聽慣了你將她比作沉魚雁,月宮娥,畫中仙,昨日我乍一見也不過如此,清麗而已,哪能稱絕色。更何況她的心思冷邪。”
他恨鐵不成鋼地怒瞪賀蘭澈一眼,“我家那小妹論容貌和品性,也不見差得……”
季臨安頂著病色笑起來:“誠然,我們家雨芙除了溫良恭儉讓,也是,哈……咳……樣樣都不差的。”
賀蘭澈不動聲色換了話題,“大哥,你今日為何如此騷包,一天換三趟衣服。晨間一趟,出門一趟,這會兒又一套。”
晨起為季臨安紮針時,季臨淵一身玄色簡衣淡袍,頗為休閒。
那程不思叫陣時,季臨淵之所以去得晚,是因要整裝正衿,換了身能壓人的立領狐裘。
此刻午後氣溫回升,淡淡涼意,他又換來一身淡金質鵝毛鶴氅,在日頭下爍爍流光。
畢竟鄴城王公貴胄,一輩子高貴拿範慣了。
季臨淵讓賀蘭澈閉嘴。
賀蘭澈複道,“又是狐裘,又是鶴絨,也好,隻要你不穿貂就行。因為……”
“你們有完沒完。”
長樂起了身子,強調道:“換個地方去聊。跟蚊蠅似的嗡嗡作響。”
這話端的不出錯,形容他們此時行為也很恰當。
唯一錯的是對方身份,那個閒雜人就不說了。
另外兩個王侯清貴,也要麵子嘛。
賀蘭澈見她真被吵醒了,心下自責,就站在此處,去也不是,來也不是。
“我……是我,我是想送這隻小木雕與你。”
長樂見了這隻越過手掌一半那麼大的傀儡,穿著伽藍神女的飄逸衣裝,青花雲紗帛,齊腰八破裙。環了珠絛飛天髻,眉眼是她原本的模樣,柳葉桃花眸,仙骨鵝蛋臉。
他還特意將傀儡化得瓷白如玉人,點了蕩蕩水紋鈿,人間富貴花。
“我不要。”長樂冷冷地道。
單就木偶複刻還原而言,賀蘭澈下對功夫了,是與她出穀義診改妝前極像。
還不止,她日常舉手投足要更英氣利落些。這眉心點了妝鈿,笑意款款,雍容華麗——更像她母親。
但凡這世上認識她們的人,都能一眼認出。
這才是她生氣的原因。
她已經刻意將自己改妝易容得與原來不像了。今日若要承認這隻木偶,等於花心思易容改妝的臉全白捏了。
將來更有曝露的風險,畢竟,眼前就有兩個多餘的人在場。
她又聽到賀蘭澈說貂,怕是要提到錦錦這隻雪腓異獸。
如果再按賀蘭澈這番聊下去,自己的疑點隻會越來越多,有疑點便有被挖掘的可能。
無論如何,長樂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
“之前你已經收到過兩隻,這隻就是‘喜’偶,我想著要湊齊四隻,就是你的喜怒哀樂……”
可惜,賀蘭澈的話還沒說完,生生被長樂截斷。
“我說了,我不要。”
“賀蘭澈,我想有必要與你說清楚。我從來沒有收過你的玩偶珍寶。甚至沒看過。賀蘭澈,你做的東西,再完美也隻是傀儡,我不用你了解我,你亦不用拿這些纏滿了線的東西來定義我。”
“那,我們那些信……”
賀蘭澈問出後,立刻就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你的信,從來都不是我回複的。要麼你問問辛夷師兄,或許他知道。”
薄霧之怒,卻有如雷擊,賀蘭澈腦中在劈閃電,下暴雨。
這場口角以賀蘭澈道歉落寞往外走而告終。他少年懷春的興奮隻持續了一天便破碎了。
還是挺令人沮喪的,真相何必赤裸裸。
臨走前,長樂叫住他。
“賀蘭澈。”
他滿懷希冀的回過頭。
“把你從外間抬來的凳子也帶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