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投訴(1 / 1)

不渡長夜 荷桃粥 4194 字 19天前

早春,晉國,鶴州,上雙郡。

三月初四。

天蒙蒙轉大亮後,眾人晨起,倒是睡得神清氣爽。

長樂來敲響東院靜室的屋門,她又熬一夜,困意倦鈍,一語不發。

她共用了十三根軟銀針,自季臨安的頭至腰間,三寸一針。他大哥季臨淵看得心驚,關切道,“怎樣?”

稍待些時,長樂拔出針來,銀針並無發黑。

季臨淵又道,“我知道中毒之人,或眼黑口噤,或腹痛嘔吐,或僵直斃命,再不濟這銀針也能探知。可這些症狀他都沒有。”

“你知道得太少。”長樂嗆他。

“那請神醫為我作解,他中的什麼毒。”

見他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長樂索性破罐破摔,“這你恐怕要問問給他下毒之人。我隻治症,若對各種毒數如家珍,去絕命齋賣藥便是了,何必屈居藥王穀呢。”

這話一出,季臨淵竟然立刻住口,再不說話了。

長樂要去坐晨間急症間,還忙得很,也不跟他繼續揪扯。

今日隻是給季臨安通穴,緩解他的體虛乏力,吊氣而已。後麵真要治,或許可以試試內服那些藥,但她還要好好斟酌一下。

*

外院又是擠來擠去的一天,搶號排號無不忙乎,最後勝得那六十個有號的患者,吵鬨得很。今天辛夷比她到得早,已經巡完一圈,依舊是跟她反映:瘸子傻子壯漢一個也沒有。

於是長樂照舊,隨便接幾個病人,什麼長蘚的,腰鼓折斷的,口瘡難聞的。疲乏了又讓蕪華來頂包,她好去後院睡午覺。

義診雖然不收患者費用,但坐診醫師是有診療薪的,這些銀錢都是根據各主治醫的門診人頭數來算。其實長樂所有的工錢都是算給蕪華,即便經她之手的那些病人,也通通算給蕪華。

因此蕪華雖然抱怨累,要嗆人,但還是會來。

不過是看不慣長樂一天莫名其妙,誰稀罕她自己看的病人工費也算給自己,看不起誰呢,走關係掛個副堂主的名頭每天都不守規矩,師父還要無條件偏幫她,真是憋屈。

長樂這邊剛回後院,便聽見診堂大門外鬨哄哄的,幾經喧嘩,有位照護醫師過來喊她。

緊接著見賀蘭澈也往東院狂奔:“大哥!五鏡司的人來了!”

這邊黃衣師姐報信:“辛夷師兄說讓你趕緊去,有個憨憨的高大漢子在門口叫囂。”

長樂不帶絲毫猶豫,如風一般飄了出去,恨不得立刻用上輕功縱越,隻是顧忌人多眼雜,生生忍了下來,但速度還是比常人狂奔快上十分。

大門外,吃瓜百姓圍了一圈,吃瓜病人圍了一圈,吃瓜醫師又圍一圈。

辛夷師兄正忙著勸退。

“五鏡司辦案,有鄴城疑人在內,請堂主交出。”

因為首之人拿著五鏡司的令牌,往日幫義診堂維持秩序的晉國官衛不敢插手,隻能靜觀。

長樂的目光如刀將來人刮了一遍,身高九尺,粗須苒胡,孤身一人拎著一把大流星錘,右手展示令牌,腳呈八字站開。

錘端長鍛銅鏈盤在他腰上,又生生將他本如水桶般的肚腩脹大一圈。

明明是五鏡司的人,麵對周圍人的打量卻顯得有些局促,耐心等著“疑人”被交出來。

辛夷跟長樂交換眼神,是他嗎?你想找的人。

長樂暗暗搖頭。

失望了,此人體胖力壯,顯得起來壯莽凶殘,但一看就涉世未深,眼神還有點天真懵懂。

脾氣又好,辦案都不來硬的。雖然常年練武讓他容貌滄桑,但應該才不過二十冒頭,與自己一般年紀呢。

一眼可知,絕不是那惡人。

隻是又暗笑,季臨淵竟然就是被他打傷。他還說人家“凶殘無比”。

既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長樂便興致寥寥。她登上院門外的領簽台,這裡搭了個小台子,比四周高一些,有兩張簡木椅,她坐在其中一張上,手托嬌頜,準備看好戲。

“麻煩了,在下五鏡司照傲門程不思!奉旨辦案,請堂主速交疑人。”

這壯漢久等一會兒,又跟辛夷禮貌重申一遍,一股東北大碴子味。

“又是你,你還敢來。”

園內踏出一持刃護衛,幾人便擁簇著季臨淵大步踏出。開道的那名親信,好像叫晨風的,年紀比這程不思看著還大許多,他替季臨淵叫陣道。

季臨淵一身鴉青色交領絨袍立於門前,一頂金葉環冠籠罩他的頭發,發絲篦得一絲不苟,僅僅隻有肩上環著的狐裘絨毛微微隨風而動。

他這般身份的人,若非自降身姿為兄弟到晉國來屈求藥王穀瞧病,尋常人在街上是萬萬見不到的。他更是不會輕易和身份低下的人開口。

季臨淵生得本也高大,如今又站在門前台階上,平視著階下身高九尺的程不思,其餘人等則被他俯瞰。

冷凜眼神,淩厲氣勢,不怒自威。

“縱然你是五鏡司的照戒使,我等非你晉國朝官,不受管轄,你有權在藥王門下,聚眾喧嘩,無理要人麼?”晨風道。

“哎?我乃五鏡司照戒徒,奉令查案,你等鄴城來人,行蹤可疑,有權請你回去喝茶。”

“我等從鄴城入鶴州診病,有應備核準的通關簽文,路上也與你看了。有何異常?”晨風嗬斥道,“你說奉令,令呢?”

季臨淵始終不發一言,雙手抱臂,冷眼睨掃,威勢持立。

任憑晨風將一應文書交給鶴州的護軍校尉等人查看,文書整齊,封皮講究。

街邊有好奇百姓探頭探腦的,也向他們一一展示。

而程不思,被敵方問到,竟然也老實的從腰後拿出一張有些皺了的公文紙,交給鶴州護軍,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賀蘭澈見長樂坐在簽台上,就從人群中鑽出,往她身邊走去。

賀蘭澈出身天水西域昭天樓,雖從小與家中二叔、父親一起以謀客的身份到鄴城久居,但戶籍上是正宗的晉國人。

涉及晉國與鄴城矛盾的時候,他不好在明處偏幫。

得她眼神許可,他就在她身旁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心思得逞的少年,若有所思的少女。

“便是他打傷我大哥的。”賀蘭澈向長樂介紹到。“能長這麼高的人也不好找,果真凶殘,哈哈哈。”

“是不好找,我這麼久才見過……你說他有沒有什麼兄弟。”長樂道。

“你為何這麼問?”

“沒什麼。”

長樂讓他專心看兩方對峙。

這邊,季臨淵的簽文沒問題,合規的,甚至還有一份藥王穀的親邀貼。

義診廣邀天下,不論國彆、身份高低貴賤,一視同仁是傳統,大善之舉。

既是來看病,那更無可厚非了。

護軍拿著程不思那份照戒令,被晨風要求到:“涉及我鄴城清譽,麻煩將軍當眾念出,也好服眾。”

護軍皺著眉頭念道:“異城疑客,雖無證據,應排查之。需……需默篤定。查有無異,利機謀動。交令,傲門照戒徒程不思。烏席雪簽令。”

鶴州護軍校尉念完,冷汗直冒,他用肘部狠狠撞了一下程不思,不可置信的盯著他。

完犢子了。

五鏡司查案,要往回傳回執一份留作備案,手上這份是程不思的任務卡。

烏席雪——照疑門照戒使,五鏡司的二把手。

她親簽的令。

“需默篤定,那便是了。”晨風等人鬆了一口氣,“程大人,你光明正大在義診堂無證要人,又不占理,耽誤病人,這便是五鏡司的查案風格麼?”

是啊……人群裡等著看病的病人回過神,有人開始小聲鬨道,“快點吧!”

程不思側身小聲問護軍,這四個字啥意思啊?

被長樂聽見了。

原來他竟然不能識斷全文,漏了這四個字,意思全變了。

當初他拿到簽令就囫圇一懵,從南方往鶴州直追過來,比季臨淵晚到一天。

護軍校尉是恨不得立馬逃走,倒了大黴今天該他撞見無頭蒼蠅要逮捕大佛。他趕緊跟季臨淵賠罪,又請辛夷幫忙調和。

如今是再不敢當眾讓這事發酵下去了。

且簽文寫明,程不思是照戒徒——五鏡司雖可淩策百官,門下正牌領導才稱照戒使,基層辦員是照戒衛,照戒徒……他是實習生!和身份敏感的鄴城城主長子一比,孰輕孰重護軍還是分得清的。

再鬨下去就是外交官司,他的仕途也要一起完蛋。

“程大人,路上你行事莽撞,硬傷我家長公子,我等必修書上呈,請五鏡司給個交代。”晨風追擊道。

護軍暗道一聲壞了,趕緊跟他劃清界限。恨鐵不成鋼的對他說:“程大人,你自行與烏大人解釋……請罪吧,下官不敢再管。”

今天班也不敢再值的跑著逃離義診堂。

人群散去,程不思處境尷尬,懊悔不已,耷拉著頭。

這事若傳回京都,鏡司傲門……一定會開除他的。

本來他就因表現不佳被罰,下放輪崗。

一個照傲門的去乾照疑門的活——隨烏大人外出。這是份苦差,本來就是打雜的保鏢。

烏大人路上也嫌棄他。如今又闖禍,沒人會保他的。

豈料這時,長樂自簽台上起身,大喝一聲,“程大人且留步。”

這一聲又把正欲轉身回院內的季臨淵給拽了回來,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竟然笑意吟吟到程不思麵前,一雙眸子散發著溫柔的熱情,仰著頭打量他。

她這樣態度,看呆了賀蘭澈,也看得遠處的辛夷像身處冰窖中,覺得陰森森的。

“程大人,你中毒了。當算急症,不必排號,趕緊來讓我診治。否則你的命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