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季臨淵(1 / 1)

不渡長夜 荷桃粥 5592 字 19天前

幸而,長樂微怔片刻,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隻道,“你兄長也到了?”

“正是,我們來問師妹要病曆錄冊。”辛夷開口,“見師妹休息,賀蘭公子不忍打擾,我們便在此處等著。”

三人拿了東西,重回東院內季臨安所單獨居住的靜室,在嫋嫋草藥安眠香之中,他睡得很沉。辛夷一邊翻冊,一邊為他重新切脈,他也沒有醒。

辛夷診完,不發一言,又換長樂診,長樂也不是多言之人,急得賀蘭澈坐立難安。

“六年前,義兄從藥王穀將養數月好轉,回鄴城後也按時服用藥丸,除了偶爾體弱虛力外,其它症狀幾乎不再有過。”

“四年前,城主伯伯看他體魄漸穩,春日帶我們兄弟三人狩獵,本也不算劇烈活動,但義兄又是咳血暈厥。不過醒來如常,活動自如。”

“一直按藥王穀的方子吃著,倒也沒有大問題。隻是臘八節前幾日,用了午膳而已,義兄突然心律過速,呼吸不暢,我見他嘴唇都烏紫了,接著又暈厥過去。王城的太醫幾乎全來了,都說這次熬不過去,幸好我大哥求來一根白耳雪參,吊氣補神,又各種紮針推闋才醒,嘔出一大盆血,自此又四肢偏軟了,站立都難。”

長樂沉吟片刻,問道:“服了白耳雪參後,吐的鮮血還是汙血。”

賀蘭澈想了想,“這倒並未注意。”

“汙血,黑青色。”季臨安不知何時醒來了,篤定補充道。

看著厚厚三本病例錄冊,記的全是這六年間每次熬製後寄往鄴城的藥方。他算是藥王穀的常客病患,險些砸了藥王的招牌。

畢竟前代藥王曾放言:“穀中珍稀藥材皆無不有,疑難雜症皆無不除,巫毒蠱祝皆無不克。”

藥王穀確實解過各門各派費心研製的“秘製奇毒",也確實做到了,隻要判定“還有得救”,便沒有不藥到病除的。

季臨安病重那年,城主請藥王前去鄴城而不得,縱他家天潢貴胄,也需得如常人求醫一般,車馬勞頓,疏通關卡,從遙遠鄴城行舟水路,又轉官道,翻山小路,幾經折騰才到穀中。

診斷時,藥王哈哈笑道:“中毒而已,還有得救。你鄴城廣濟天下能才,這點小毒拖這麼久麼?”

結果打臉了。

鄴城來人堅稱他是自小弱症,先天不足。藥王不屑,依舊按中毒來配藥,效果卻不好。

後來隻好按弱症來補,反而能穩定病情。

說是有得救,這些年卻又多番複發。

要是傳出去,不太妙。藥王有種精心搭建的房子被蒲扇風掀翻的感覺。

好在這季家是嘴嚴的,鄴城是大方的,不僅全力相信藥王穀,還多番贈獻金銀,承包藥王穀大量開銷及藥材靡費。

長樂切完他的脈象花了一些時間,正有話要說,隻聽房門“砰”地一聲被推開,是蕪華師姐來報信。

“院外又來了貴人,是季二公子的家屬。”

辛夷與賀蘭澈知曉是誰,忙往前院去迎接,剩長樂與蕪華對視,蕪華狠狠剜了長樂一眼,不肯共存,也轉身往前院去了。

這邊季臨安又咳嗽起來,想往幾案處要一杯水喝,見長樂醫師巋然不動,他又不好意思開口。

隻好掙紮著從床上爬起,孱顫著往木桌挪動,想去端水喝。

“原來你會走路。”

季臨安無奈道:“我這弱症,發病時體虛無力,站立不動,卻不是瘸子。”

二人話不投機,各自緘默。

終究是長樂替他端過水壺,倒了一杯藥茶,又將木輪車推過來,讓他在木輪車上歇下。

季臨安道過謝後,聲音虛弱:“這木輪車,還是賀蘭叔叔——阿澈的父親為我量身而造。機關奇巧精妙,還可後仰放平休息。”

他倒是可愛,按動機關,自顧自展示給長樂看,往後一仰倒,結果差點起不來。

好在掙紅了脖子,用力起身,才不至於鬨出荒唐笑話。

長樂不覺得好笑,隨口道:

“可我看你,確實更像是中毒。”

“你想好了,弱症歸辛夷師兄管,中毒歸我管,我的藥可不好吃。”

院外喧嘩之聲由遠及近,長樂與季臨安暫時不聊,透過微支起的窗欞,瞧著眾人。

隻見七八個持刃侍從,簇擁著為首男子。

他身披玄色鬥篷,烏冠高戴,卓然而立,似潑天野火中燃燒乾柴的烈焰。

辛夷、賀蘭澈在他身側,氣場竟略有遜色。

“這位是我同胞兄長。”

季臨安向長樂介紹道。

季臨淵。

現今鄴城城主的嫡長子,未來鄴城的準少城主。

此刻他正在門外展臂,任憑侍從為他撣掃周身塵土,等熱巾淨手,貴氣從容。

長樂知道他,從辛夷師兄處聽來,辛夷又從藥王穀眾人處聽來——

前朝魏國末年,四地兵亂。有大遼叛軍集結兵馬,在碎葉城門下,欲奪關卡,劫掠搶燒。

一位季姓將軍,風馳馬踏戰城前,奇陣點殘兵,浴血平叛,揚功於碎葉城。

此戰至少讓魏國國運又苟延殘喘了二十年。

戰後,魏後主封季氏為鄴王,將碎葉城賞於季氏一族享邑。

可惜魏朝命數已儘,終究被滅,如今是晉國劉氏的天下。

初代季城主將碎葉城改名鄴城,僅二十年便治理得井井有條,實力強盛。

在亂世戰局中如一片桃花源庇護百姓,民心所歸。

現鄴城已世襲三代城主,割據一方。與晉國關係尷尬,既有通商往來,又互相試探。

鄴城雖兵盛財繁,師才濟濟,終究資源受限。往後想擴充疆域,自立一國之意,路人皆知。

晉朝皇廷亦想收複鄴城,一統天下。奈何初立政權,根基不穩,還在暗養生息。

兩方爭霸,暗流湧動,便看後代兒孫如何經營。

季臨淵,季臨安,二人皆是鄴城主嫡生之子,鄴城的第四代家主必從二人中選出。

疾馳快步,卻記掛著屋內或有病人歇息,越靠近屋門,錦靴踏步之聲越輕。

直到季臨淵推開門,見到胞弟好生生坐在輪椅上,雖顯虛弱,卻無大礙。

他似乎是鬆了口氣。

“二哥,大哥可是休畢軍務,千裡奔襲趕來,他真的很擔心你。”賀蘭澈說。

季臨安正要掙紮起身,依鄴城禮製向大哥行禮,被一雙粗繭大手按下。

做大哥的,仔細將他從頭到腰檢查一遍,端詳他的臉,扯動幾根他的手指,似是怕這弟弟碎了一般,輕拍其肩,最終才放心坐到遠處的椅子上。

剛一坐下,便揉捏幾下自己的左肩頭,重新調息正襟。

“你上次發病可稱凶險萬分。若非南州有重要之事,我絕不外出。這些日子我記掛憂心,今日見你倒才放心了。”

“多虧有大哥為我求來的雪參,有阿澈悉心照料,我已好多了。倒是害大哥,外出幾十日了,本該回家,卻要為我東來西往跑這一趟。此去南邊所謀,可還順利嗎?”

似是忌憚有外人,季臨淵不多談這話題,他換了口氣息。

“算得順利吧……雪參進補若好用,之後還需,便是千根萬根,大哥也能想辦法為你求來。隻是你總不珍重自己,每每好一些便得意忘形,你要徹底好起來,父王,我,阿澈,才不再為你日夜焚心。”

季臨淵本自帶一身威勢,灼灼逼人,卻唯獨對弟弟一副袒護保全之態。

棠棣之惜,毫不掩飾。

他環顧室內,似將軍點兵般清掃眾人,起身作揖道:“今日,我代父王謝藥王穀神醫們,幸甚得有諸位為吾弟操勞。隻是,為何不見藥王?”

壓力來到辛夷與長樂身上。

長樂依舊穩坐,才不懼季臨淵,反而直視。

“藥王瑣事纏身,自然坐鎮穀中。”

辛夷起身回禮道:“請長公子放心,家師派在下坐鎮義診堂行醫堂主,這位是我師妹,亦是藥王養女,得醫藝親傳,妙手丹心。季公子之病,家師牽掛在心,出穀前已再三叮囑我等,必將儘心。”

賀蘭澈頻頻點頭,“藥王預備義診之初,已與王上通信,讓我們直接來這兒,王上知情的。”

季臨淵向來深信賀蘭澈。

他的叔父賀蘭棋、父親賀蘭池,都在鄴城為父王謀事,深得倚重。

他從小隨父來鄴城生活,與季臨安又年齡相仿,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阿澈秉性單純,三人曾結拜為義兄弟。

在季臨淵的印象裡,阿澈癡戀眼前這女子多年了,全家都知道。

還要看在他的麵子,往後給這女子更多薄麵。

“那麼,這段日子便要辛苦二位神醫。此次義診,恐怕藥王穀花費靡多,若雪參可得用,不……我王弟所有的診用開銷,鄴城自擔。”

“恐怕,他是中毒。你的千根參萬根參,能吊命,不能救命。”長樂說道。

“咳咳咳咳咳……”

是辛夷用力咳的,他拚命向長樂使眼色,打斷她說話。

藥王穀身屬晉國,隻是江湖門派中錢最多,名聲最多,受人敬仰最多,誰都不想得罪的一派罷了。算不得什麼大派的!

謙虛!明哲!保身!

藥王穀雖一向在晉鄴爭端中保持中立,隻顧救傷。但近年與鄴城走動頗為頻繁也是事實。

何況以鄴城為首,向此次義診助力不少錢財物資,甚至比晉國皇室還多一成,實乃金主爹爹。

“中毒?”

季臨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很快消抹。

“不錯,中毒。”

“多年前……”

“多年前,我師父也說他是中毒,可惜下方不見起色,又按進補調養,才有用。但是我有法子。”

“你有法子?比藥王還厲害。”

季臨淵睨視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姑娘而已,雖沉著穩重,但到底比阿澈還要小兩歲。

長樂也不在嘴上逞能,她那自製的紅粉粉還沒給季臨安試過,雖不知最終如何,但到底有九成把握。

她自信地與辛夷交換眼神,辛夷秒懂,便默不作聲。

長樂眼睫微動,在賀蘭澈的眼中就像蝴蝶又扇動翅膀,她聲音輕輕的,“師父近年,研製了新方,可以一試。”

“大哥,我相信長樂姑娘向來沉穩,不是輕易逞能之輩。她說行,便有可能。”賀蘭澈道。

戀愛腦的保證,要打個問號。

“倘若這方子,對臨安又不見起效,或致其他閃失呢。誰能承擔?”

長樂見他還是不信,突然笑了,像萬年神冰短暫被烈焰灼燒而鬆動,蒸騰了一絲熱氣,微微的,漂浮的笑。

“你也有受傷,你自己試試,便知我的醫術好不好。”她頓了頓,“左肩,路上敷過創藥吧,又調息隱瞞。你想著是小傷,養養便好,就不聲張了。”

“辛夷師兄,這靜室剛好兩張床榻,他是直接住下與季臨安同診,還是按規矩,明日去外麵排號呢?”

辛夷默默流淚,一個頭勝兩個大。

長樂平時得罪同門,他作為大師兄出麵還算頂用,再不濟還有師父頂缸。

她是藥王的養女,和他們這些拜師的弟子有所不同。

但辛夷多少對季臨淵有點發怵的。

他師妹一向如此,根本不是年幼無知,狂妄倨傲。

也不是因為她自小流浪穀中,孤兒少教,缺乏禮貌。

辛夷猜測,是她體質特殊,常年睡眠不足引發的五內紊亂,紊亂則脾氣不好,神思倦怠,有時隻是一種淡淡死感,不搭理彆人。

但有時就是想發瘋,說話不考慮後果的創死所有人。

總而言之,辛夷羨慕她的精神狀態。自從師父收她為養女後,幾乎言聽計從,無條件兜底。

他雖不知為何,但想來師父自有道理。

這時,賀蘭澈著急湊近去看季臨淵的傷,季臨淵無奈,隻好主動牽出左領衣襟,隨便給他瞧了一眼,打發道:“路上與人交了手,不過對方也沒討好。尋常小傷見慣,阿澈不必擔心。”

“我曆來負責診斷外傷急症,見多了小傷口拖延潰爛,導致破傷成瘡,甚至積膿流漿呢。”長樂還是微微笑著。

她向來有笑容,都不是因為開心。

賀蘭澈又怎會不擔心,一定要讓他聽話醫治。加之季臨安難得撐著一口氣,發表了為數不多的意見:“大哥,反正我這身子已經這樣,也不會更差了,聽憑神醫嘗試。倒是你,常勸我勿要輕視小病,致其發展,你的小傷也一並該重視才好呀。”

季臨淵鬨騰不過兩個弟弟,隻好應了。本來打算看一眼兄弟便趕回鄴城。如此要逗留一段時光,需得將近日進展並季臨安的病況,一起回秉父王。

他請辛夷為他辟出一張桌案,先寫信送傳要緊。空出這段時間,辛夷忙拉著長樂去備藥,一會兒過來為二人療傷。

長樂與辛夷到藥房備著,辛夷忍不住說嘴,議論起季氏兄弟二人的八卦:

“當年,鄴城為二公子洗禮抓周,曾請來歸墟府的占相師,為他相麵,你猜占相師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