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蕪嫿的夢魘(中)(1 / 1)

不渡長夜 荷桃粥 5120 字 19天前

父親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能殺幾個便算幾個。

嫿兒,我要去找你母親了。

你是我們拚儘力氣保出來的,你要好好活著。

也不知這樣的危急關頭,他怎麼能一下子念出這麼多字,還不帶口音。

我衝爹大喊:彆留我一個人。

字卻吐不清楚,隻覺身子下墜。

父親為我所設假障機關,藤蔓綿延,三十丈一段。

隻要我每段都抓住,便不會粉身碎骨。

我會一點林家教的輕功,更是不難。

畢竟重山萬裡,懸崖千丈,也不及惡人之心般陡峭。

(五)

我在崖底流浪,從西南往東北走,從冬天走到春天。

視力和聽覺都很靈敏,芒草割傷也總痊愈很快。

靠無相陵養花、識草、馴獸的經驗,我能夠在密林裡生存。

密林裡總是下雨,各種生物都豐富。

開始我吃一些野果,蘑菇,不太頂餓。

有時還會菌子中毒,但頂多高熱一晚,便會自愈。

父親會暗器,摘花飛葉皆可傷人。

我也會一點,靠著這小小又不厲害的偷襲,還是能殺一些東西吃。

隻是,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殺時總有求生之色,有如我家那些跪地哀告的無辜家仆。

那些惡人不肯放過他們。

於是我放過它們。

我不忍心殺獸,隻好吃一些惡心的卵生昆蟲,反正沒有味覺,吃什麼都可以。

我在穀底又怕極、恨極了鳥類。

密林不是常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那鳥人的眼線鳥出現。

就算有,我也分辨不出。

比如樹杈上總有站著的貓頭鷹。

那雙綠油油又圓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現,隻覺得和那姓胡的死鳥人眼睛一模一樣。

每次都讓我恐懼戰栗,從不例外。

後來天氣暖和,蛇蟲鼠蟻開始活動了。

這片地方應該就是父親說的,毗鄰無相陵的靈蛇蟲穀。

還好不是我看過的那些玄宗仙幻話本,沒有比人還高的蛇王蛇神出沒。

即便有,也不會比那些黑衣蒙麵的人更壞了吧。

我遇到過蟒蛇,不過是跟它拚力氣大,殺了便罷了。

不招惹它,它也不來。

毒蛇愛咬人,我倒是不怕它們,反正我已經百毒不侵了。

隻是它們纏纏綿綿,太惡心。

尤記得一個山洞,白日見它乾爽宜人,半夜醒來發現有好多好多蛇圍著我。

洞裡還有無儘的蠍子、蜈蚣、蟾蜍、壁虎。

跟是誰的養蠱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夢隻是夢見滅門仇人。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頭戴兜帽的神秘人,那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

進了這窩洞之後,我的噩夢變成了無儘的五種毒蟲。

嘶嘶挲挲。

我隻好慢慢學習克服,半夜不敢睡,我便白日睡。

還發現它們如果咬了我,傷口破血,滴在四周,蛇蟲鼠蟻便會遠離我。

或許它們不喜歡這股味道。

不過我流的血好像跟以前不太相同。

要淺淡許多,乾涸凝固後,在太陽下有些亮晶晶的。

這就是血晶嗎?

慢慢地,我強迫自己和蛇蟲共存。

我怕它們,可我不得不麵對他們。

我實在太恨了。

若這樣的恐懼無法躲避,遑論將來的艱難。

每一次將蛇剝皮抽筋的時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

每一個步驟,我練習了幾千次。

父親救母親時,與大力士腦袋擦肩而過的小劍,倘若射中了呢?

我奮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倘若刺中他心臟了呢?

按照父親的意思,我自障崖山跳下,再往東有蟒川,沼瘴林,便是藥王穀與靈蛇蟲穀的分界線。

過了藥王穀,就有人煙生息。

我還有爺爺姑姑,也許都活著。萬一還在異域種奇花呢?

在仇人眼裡,隻有父親還知道血晶煞的去處,他們或許不會輕易殺他。

萬一他還活著,萬一呢?

我不斷給自己希望。

隻要我活著,便有機會找到他們報仇。

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走。

(六)

我遇見了一個老婆婆。

奇怪,她獨自住在這深山密林間。

原本見一座小木屋,我以為沒有人。

打開門時,我嚇一跳,她亦嚇一跳。

看她頭發花白如六十歲老婦,麵容卻如三十歲大姨,身形也靈敏矯健。

她養了一隻雪腓獸,我曾在父親書房的圖鑒中看過。

婆婆很好奇我居然知道如何喂養。

這獸,形狀如貂,通體雪白,小到能隨便藏在袖中。

嘴尖如狐,兩顆獠牙,利爪如貓,劃人便是一道口子。

它還懷孕了,生了一隻崽崽,叼著崽崽,讓婆婆撫摸。

而婆婆不懂其習性,便沒摸。

這意味著主人不認可,雪腓獸便要咬死它的孩子。

於是我救下那隻小的雪腓貂,用血養它,反正我血多。

雪腓獸爪有毒,它給了我一爪,我沒什麼反應。

婆婆看見,哈哈一笑。

她說你一定就是無相陵的人吧。

她聽了我也身中血晶煞,便叫我留在這裡陪她。

她說我的血晶煞還差一半,而她知道。

醫者,分醫、巫。醫有十科,巫有二科:祝由、禁術。

“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

當年藥王孫闕與巫醫閭公同出一門,卻分道揚彪。

修醫之人隻為懸壺濟世,修巫之人卻顧與小人謀利。

藥王那邊傳承至第二代時,便受天下敬仰。

而閭公,醫門出身,癲癲狂狂窮其一生,隻愛鑽研毒性毒物,陰蠱種巫。

他潛心以五毒習性之人心臟血供養蓮花,五種毒蟲毒液萃取晾乾成冰晶,再加一味隕化礦石,煉製出蠱種。

婆婆又是苗巫,煉出的蠱種,便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詛咒。

蠱種無數,第一顆是婆婆自己為閭公以身試成。

殘餘蠱種,閭公臨終前送到了無相陵。

她笑得張狂,詆毀我的親人:

“你以為你們白家是什麼好東西?你且出去打聽打聽,無相陵滅門後,世人一定拍手稱快,就如當初靈蛇蟲穀覆滅之時。”

原來名震天下的靈蛇蟲穀,毗鄰無相陵。

無相陵氣候合宜,我爺爺培育奇枝豔種,罌花粟草,為閭公的鑽研提供物料。

所成蠱種毒物秘術,閭公賣給絕命齋,為黑市高價所求。

正道之人,縱是他們也做背地勾當,又怎能在明麵上允許陰毒門派盛行人間。

官家圍剿,正派清掃,靈蛇蟲穀頃刻崩塌。

閭公所剩血晶煞蠱種,贈與我爺爺,曾稱,“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但他們該想不到,我父親早有預見,清掃門庭,改頭換麵。

爺爺投奔姑姑,行跡不知所蹤,剩餘蠱種未知何處。

婆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給我講故事,我感覺她精神不太正常。

她很在意閭公有沒有愛過她。

她有時候暴躁,有時候溫柔,有時候糊塗,有時候清醒。

而我學會了怎麼曲意周旋,從她那裡得到想要的。

我父親讓我吃了蠱種,但還不夠,差一味“祝”。

婆婆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帶我跳大神。

昏迷之時,她好像割開我脖子上的血管,將她的血從我的傷口澆灌。

她說,這樣我才算真正大成了。

雖然我將來還是會老死,但容顏老去的速度會比常人更慢,受傷會恢複得很快。

從今後開始,我不會有月信,不算是正常女子,不可以生兒育女。

她有時亦癲癲瘋瘋:

“像我一樣,縱情聲色卻不為兒女所累,難道不好麼?”

“你的血可以救人,亦可殺人。毒醫合一,你可以成為天下最有名望之人,甚至取代藥王,不好麼?”

“世人壓抑自我而活,尤其女子,為妻為母終生桎梏,有什麼暢快?你可以像我一樣,隨意發瘋,不好麼?”

“你生得美貌,今後更葆青春,多少人夢寐以求……你說不好麼?”

“這算是蠱毒嗎?這分明是仙方,是秘術,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簡單跟我說了種蠱的方法。

但是那個巫術跳大神的唱詞,被我搞忘了!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

母親還沒來得及教會我這世上所有的字。

不過無妨,我遲早會學會。

父親也許將術書藏在無相陵小石潭水下麵的盒子裡。

儘管他不肯告訴我。

可是無相陵的每一個角落,我又怎會不熟悉。

(七)

婆婆主動攆我,讓我一直往東走,穿過毒瘴,就是藥王穀。

臨走,她還叮囑我要有心機一些,不要殺了藥王,要取代他,讓藥王穀聲名掃地。

她還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禍國妖王,重振靈蛇蟲穀。

……

越來越離譜,她自己做不到還敢讓我去。

誰在乎呢?

什麼巫醫神醫,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先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仇人,也太便宜他們了。

死去遠遠比我所經曆的痛苦要輕鬆萬倍。

他們想得到什麼,我便毀掉什麼。

我帶著雪腓獸走,它才三個月大,就會抓耗子,抓蛇,抓蠍了。

瘴林這段路是我近年來走得最清楚、輕鬆的。

我終於知道往前該走到何處,該走到哪裡去了。

我穿過瘴林邊界,就看見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采藥。

假裝暈倒,假裝奄奄一息,隻為吸引他們的注意。

路上啊,聽說這個人就是新的藥王。

無相陵,過蟒川,到靈蛇蟲穀,到藥王穀。

若走官道,不過三月而已。

我卻如在地獄被烹過一遭。

烹滾了約有六個月。

(八)

我來到藥王穀,人好多,大家對我很好。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隱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亂編的身世有破綻,乾脆閉口不語,裝啞巴。

更何況,我真的很忙。

誰像我,每天晚上翻來覆去的夢魘,恨著這個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間,原來有如斯似水長,荒涼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頭戴兜帽的神秘人,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

他們抓到父親,父親死了嗎?

他們為什麼要血晶煞,想求得什麼。

林伯伯到底有沒有出賣父親。

血晶煞如此奇異,閭公憑什麼要把剩餘蠱種托付爺爺?爺爺又在哪裡。

我時常想起小沙彌死去之前說的那句話。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島嗎。

母親一生善良,會去那裡嗎?

我要去找她。

隻是我要先報仇,我想了一萬種複仇的方法。

要能報血仇,大概淨無穢垢之地,再無我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