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能殺幾個便算幾個。
嫿兒,我要去找你母親了。
你是我們拚儘力氣保出來的,你要好好活著。
也不知這樣的危急關頭,他怎麼能一下子念出這麼多字,還不帶口音。
我衝爹大喊:彆留我一個人。
字卻吐不清楚,隻覺身子下墜。
父親為我所設假障機關,藤蔓綿延,三十丈一段。
隻要我每段都抓住,便不會粉身碎骨。
我會一點林家教的輕功,更是不難。
畢竟重山萬裡,懸崖千丈,也不及惡人之心般陡峭。
(五)
我在崖底流浪,從西南往東北走,從冬天走到春天。
視力和聽覺都很靈敏,芒草割傷也總痊愈很快。
靠無相陵養花、識草、馴獸的經驗,我能夠在密林裡生存。
密林裡總是下雨,各種生物都豐富。
開始我吃一些野果,蘑菇,不太頂餓。
有時還會菌子中毒,但頂多高熱一晚,便會自愈。
父親會暗器,摘花飛葉皆可傷人。
我也會一點,靠著這小小又不厲害的偷襲,還是能殺一些東西吃。
隻是,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殺時總有求生之色,有如我家那些跪地哀告的無辜家仆。
那些惡人不肯放過他們。
於是我放過它們。
我不忍心殺獸,隻好吃一些惡心的卵生昆蟲,反正沒有味覺,吃什麼都可以。
我在穀底又怕極、恨極了鳥類。
密林不是常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那鳥人的眼線鳥出現。
就算有,我也分辨不出。
比如樹杈上總有站著的貓頭鷹。
那雙綠油油又圓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現,隻覺得和那姓胡的死鳥人眼睛一模一樣。
每次都讓我恐懼戰栗,從不例外。
後來天氣暖和,蛇蟲鼠蟻開始活動了。
這片地方應該就是父親說的,毗鄰無相陵的靈蛇蟲穀。
還好不是我看過的那些玄宗仙幻話本,沒有比人還高的蛇王蛇神出沒。
即便有,也不會比那些黑衣蒙麵的人更壞了吧。
我遇到過蟒蛇,不過是跟它拚力氣大,殺了便罷了。
不招惹它,它也不來。
毒蛇愛咬人,我倒是不怕它們,反正我已經百毒不侵了。
隻是它們纏纏綿綿,太惡心。
尤記得一個山洞,白日見它乾爽宜人,半夜醒來發現有好多好多蛇圍著我。
洞裡還有無儘的蠍子、蜈蚣、蟾蜍、壁虎。
跟是誰的養蠱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夢隻是夢見滅門仇人。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頭戴兜帽的神秘人,那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
進了這窩洞之後,我的噩夢變成了無儘的五種毒蟲。
嘶嘶挲挲。
我隻好慢慢學習克服,半夜不敢睡,我便白日睡。
還發現它們如果咬了我,傷口破血,滴在四周,蛇蟲鼠蟻便會遠離我。
或許它們不喜歡這股味道。
不過我流的血好像跟以前不太相同。
要淺淡許多,乾涸凝固後,在太陽下有些亮晶晶的。
這就是血晶嗎?
慢慢地,我強迫自己和蛇蟲共存。
我怕它們,可我不得不麵對他們。
我實在太恨了。
若這樣的恐懼無法躲避,遑論將來的艱難。
每一次將蛇剝皮抽筋的時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
每一個步驟,我練習了幾千次。
父親救母親時,與大力士腦袋擦肩而過的小劍,倘若射中了呢?
我奮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倘若刺中他心臟了呢?
按照父親的意思,我自障崖山跳下,再往東有蟒川,沼瘴林,便是藥王穀與靈蛇蟲穀的分界線。
過了藥王穀,就有人煙生息。
我還有爺爺姑姑,也許都活著。萬一還在異域種奇花呢?
在仇人眼裡,隻有父親還知道血晶煞的去處,他們或許不會輕易殺他。
萬一他還活著,萬一呢?
我不斷給自己希望。
隻要我活著,便有機會找到他們報仇。
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走。
(六)
我遇見了一個老婆婆。
奇怪,她獨自住在這深山密林間。
原本見一座小木屋,我以為沒有人。
打開門時,我嚇一跳,她亦嚇一跳。
看她頭發花白如六十歲老婦,麵容卻如三十歲大姨,身形也靈敏矯健。
她養了一隻雪腓獸,我曾在父親書房的圖鑒中看過。
婆婆很好奇我居然知道如何喂養。
這獸,形狀如貂,通體雪白,小到能隨便藏在袖中。
嘴尖如狐,兩顆獠牙,利爪如貓,劃人便是一道口子。
它還懷孕了,生了一隻崽崽,叼著崽崽,讓婆婆撫摸。
而婆婆不懂其習性,便沒摸。
這意味著主人不認可,雪腓獸便要咬死它的孩子。
於是我救下那隻小的雪腓貂,用血養它,反正我血多。
雪腓獸爪有毒,它給了我一爪,我沒什麼反應。
婆婆看見,哈哈一笑。
她說你一定就是無相陵的人吧。
她聽了我也身中血晶煞,便叫我留在這裡陪她。
她說我的血晶煞還差一半,而她知道。
醫者,分醫、巫。醫有十科,巫有二科:祝由、禁術。
“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
當年藥王孫闕與巫醫閭公同出一門,卻分道揚彪。
修醫之人隻為懸壺濟世,修巫之人卻顧與小人謀利。
藥王那邊傳承至第二代時,便受天下敬仰。
而閭公,醫門出身,癲癲狂狂窮其一生,隻愛鑽研毒性毒物,陰蠱種巫。
他潛心以五毒習性之人心臟血供養蓮花,五種毒蟲毒液萃取晾乾成冰晶,再加一味隕化礦石,煉製出蠱種。
婆婆又是苗巫,煉出的蠱種,便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詛咒。
蠱種無數,第一顆是婆婆自己為閭公以身試成。
殘餘蠱種,閭公臨終前送到了無相陵。
她笑得張狂,詆毀我的親人:
“你以為你們白家是什麼好東西?你且出去打聽打聽,無相陵滅門後,世人一定拍手稱快,就如當初靈蛇蟲穀覆滅之時。”
原來名震天下的靈蛇蟲穀,毗鄰無相陵。
無相陵氣候合宜,我爺爺培育奇枝豔種,罌花粟草,為閭公的鑽研提供物料。
所成蠱種毒物秘術,閭公賣給絕命齋,為黑市高價所求。
正道之人,縱是他們也做背地勾當,又怎能在明麵上允許陰毒門派盛行人間。
官家圍剿,正派清掃,靈蛇蟲穀頃刻崩塌。
閭公所剩血晶煞蠱種,贈與我爺爺,曾稱,“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但他們該想不到,我父親早有預見,清掃門庭,改頭換麵。
爺爺投奔姑姑,行跡不知所蹤,剩餘蠱種未知何處。
婆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給我講故事,我感覺她精神不太正常。
她很在意閭公有沒有愛過她。
她有時候暴躁,有時候溫柔,有時候糊塗,有時候清醒。
而我學會了怎麼曲意周旋,從她那裡得到想要的。
我父親讓我吃了蠱種,但還不夠,差一味“祝”。
婆婆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帶我跳大神。
昏迷之時,她好像割開我脖子上的血管,將她的血從我的傷口澆灌。
她說,這樣我才算真正大成了。
雖然我將來還是會老死,但容顏老去的速度會比常人更慢,受傷會恢複得很快。
從今後開始,我不會有月信,不算是正常女子,不可以生兒育女。
她有時亦癲癲瘋瘋:
“像我一樣,縱情聲色卻不為兒女所累,難道不好麼?”
“你的血可以救人,亦可殺人。毒醫合一,你可以成為天下最有名望之人,甚至取代藥王,不好麼?”
“世人壓抑自我而活,尤其女子,為妻為母終生桎梏,有什麼暢快?你可以像我一樣,隨意發瘋,不好麼?”
“你生得美貌,今後更葆青春,多少人夢寐以求……你說不好麼?”
“這算是蠱毒嗎?這分明是仙方,是秘術,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簡單跟我說了種蠱的方法。
但是那個巫術跳大神的唱詞,被我搞忘了!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
母親還沒來得及教會我這世上所有的字。
不過無妨,我遲早會學會。
父親也許將術書藏在無相陵小石潭水下麵的盒子裡。
儘管他不肯告訴我。
可是無相陵的每一個角落,我又怎會不熟悉。
(七)
婆婆主動攆我,讓我一直往東走,穿過毒瘴,就是藥王穀。
臨走,她還叮囑我要有心機一些,不要殺了藥王,要取代他,讓藥王穀聲名掃地。
她還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禍國妖王,重振靈蛇蟲穀。
……
越來越離譜,她自己做不到還敢讓我去。
誰在乎呢?
什麼巫醫神醫,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先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仇人,也太便宜他們了。
死去遠遠比我所經曆的痛苦要輕鬆萬倍。
他們想得到什麼,我便毀掉什麼。
我帶著雪腓獸走,它才三個月大,就會抓耗子,抓蛇,抓蠍了。
瘴林這段路是我近年來走得最清楚、輕鬆的。
我終於知道往前該走到何處,該走到哪裡去了。
我穿過瘴林邊界,就看見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采藥。
假裝暈倒,假裝奄奄一息,隻為吸引他們的注意。
路上啊,聽說這個人就是新的藥王。
無相陵,過蟒川,到靈蛇蟲穀,到藥王穀。
若走官道,不過三月而已。
我卻如在地獄被烹過一遭。
烹滾了約有六個月。
(八)
我來到藥王穀,人好多,大家對我很好。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隱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亂編的身世有破綻,乾脆閉口不語,裝啞巴。
更何況,我真的很忙。
誰像我,每天晚上翻來覆去的夢魘,恨著這個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間,原來有如斯似水長,荒涼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頭戴兜帽的神秘人,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
他們抓到父親,父親死了嗎?
他們為什麼要血晶煞,想求得什麼。
林伯伯到底有沒有出賣父親。
血晶煞如此奇異,閭公憑什麼要把剩餘蠱種托付爺爺?爺爺又在哪裡。
我時常想起小沙彌死去之前說的那句話。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島嗎。
母親一生善良,會去那裡嗎?
我要去找她。
隻是我要先報仇,我想了一萬種複仇的方法。
要能報血仇,大概淨無穢垢之地,再無我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