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涼爽,枝葉繁茂,一路從山腳行至山腰處也不覺得熱。
盧月照隱隱記得,那日她在一株梨花樹下躲了一小陣子雨。
梨花早已儘落,不見紛白,此刻綠葉枝條,青青如蓋。
前方枝椏橫斜,裴祜伸手撥開,另一隻手牽著盧月照。
紅牆黑瓦依舊,此處還是鮮有人問津,可走近卻不見之前的雜草叢生。
“清雲觀”
牌匾上三個大字嶄新,不複陳舊。
立在門前,盧月照思緒紛飛,清明時節,雨落而下,二人初遇。
桌案下幾乎被血浸透的裡衣,盧月照被裴祜生生嚇出了淚。
而彼時深陷暗淵,以為就此醒不過來的裴祜,一睜眼卻看見了盧月照,幾點塵埃遮不住的灼灼如華。
不過是因緣際會。
盧月照抬腿邁入大殿,卻即刻愣在原地。
桌案上鋪著嶄新紅布,三清祖師泥塑彩繪鮮豔分明,殿頂雕刻也沒了塵埃舊網。
環顧四周,地麵上沒有雜物,隻有微薄塵土。
有人費心修整清掃過這清雲觀,哪裡還見從前荒廢。
“隔的日子有些久了,地上積了些灰,過會兒我再掃一遍。”
盧月照聽到身後裴祜的聲音。
她轉身看向他,眼中不可置信。
“是你做的,對嗎?”盧月照問道。
“是。”看著她的眸子,裴祜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
“之前師父帶我去柳鄉於員外家做工那次。”
柳鄉於員外。
盧月照記得。
那於員外說要他做上門女婿,隻不過他沒答應。
那日大雨傾下,他說過,從於家脫身後在清雲觀避雨住了一晚。
竟是那日嗎。
隻是。
“你是在哪尋的這些物件?”
荒山野嶺,東西如何備全?
“在去柳鄉之前就備好了,一直放在驢車上。”裴祜回答。
“你那時已經提前打算好了來清雲觀中做這些嗎?是為何?”
裴祜默了一瞬方才開口:
“要在三清祖師麵前許願,自然要心誠,心誠才會靈。”
“你還記得你許的什麼願嗎?”盧月照唇角淺笑,她看著裴祜的眼眸,那裡映著自己的影子。
那日大雨滂沱,就在東莊村小河岸邊,他告訴了她所求之願。
他去求三清真人保佑她和張莊敬夫妻美滿,一生和順。
他要她和旁人在一起。
盧月照那日是真的傷了心。
不過,好在裴祜及時回頭是岸。
聞言,裴祜眼角染上了笑意,點了點頭。
“自然,三清真人麵前,字字誠懇。”
他停頓一瞬,又繼續說道:
“隻是如今,那幾句心願,卻說不出口了。”
那日,觀外大雨,他被淋透了滿身,唯一一把傘沒有遮自己,隻遮住了背簍裡的物件。
他一個人上到這雲歇山,來到清雲觀,在他們二人初遇之處,為她做功德,也為她許下和彆人的姻緣。
做木匠還是有些用的,至少這些事情做起來容易多了。
可是啊,那日風雨洶洶,殿門如何也關不上,狂風攜雨而來,他的心口也被吹開了一個口子,而後,銀針似雨,密密地紮在心口。
但他修葺完殿內後,跪在地上,還是真心望她得覓良人,一生圓滿。
雖然,一字一句,字字心痛。
可是如今,看著麵前款款看著自己的盧月照,裴祜後悔了,他甚至會害怕。
怕許下的誓願成真,心愛之人和他人白首。
怕護不了她周全,沒法子讓她過上更好的日子。
怕又有變故,生生分離……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大雨,心口密密地疼。
裴祜抬手,輕輕撫過盧月照的眉心。
她微微低下眼眸。
可是,儘管性命如草芥,身世若浮萍,裴祜還是想握緊她的手,與她一同麵對今後未知的人生。
世事變幻,前途未卜,可是,有她在就好,和她在一起就好……
“那你今日帶我重回此處,是為何?”盧月照緩緩抬眼,看著裴祜。
不知為何,此刻她的胸口,也有些透不過氣,像是身處在夏日某個陰著天,卻一直沒下雨的悶熱午後。
“我後悔了,想要向三清真人請罪,我不想讓你和張大人在一起了……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裴祜上前,低頭看進盧月照的眼眸。
那裡蕩著一翦盈盈秋水。
“嫁給我,好嗎?”
“梨兒,嫁給我。”
這幾個字猝不及防在空中飄了過來,盧月照愣在了原地。
“你說什麼?”
“嫁給我,好嗎?”
裴祜定定地看著盧月照,深邃的眼眸被水浸潤。
周圍時光仿佛凝滯,一片安靜,這雲歇山中好像隻剩下了他們二人。
盧月照沒有想到裴祜會在這清雲觀內求娶。
她此刻心緒複雜,有驚訝,有欣喜,有感動……
眼中逐漸模糊,麵前出現了一張被血痕覆滿的臉龐。
淚水滑落,那張臉龐和眼前之人重疊。
救他之時,盧月照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喜歡上他,他們會兩情相悅,甚至談婚論嫁,共赴餘生。
“好,我答應你。”
她臉上還掛著淚,唇角卻笑著。
下一刻,盧月照被帶入了一個溫暖懷抱。
她抬起雙手,覆上裴祜的脊背。
二人緊緊相擁。
過了一會兒,裴祜牽著盧月照,和她一同在三清真人塑像前跪下。
“三清祖師在上,小民今日攜心愛之人前來,求祖師爺護佑。”
“小民自知有錯,先前許下願卻又反悔,可是,我還是望得祖師庇佑。”
裴祜轉頭看向一旁的盧月照,而後繼續說道:
“我們相識與此,相戀於東鄉的東莊村,她方才答應了要嫁給我,今後,我們二人願意共同攜手,不論前方如何艱難,都不會放開彼此的手,我此生,隻她一人。”
“我此生,也隻他一人,”盧月照無比虔誠,“今日,就請三清祖師做個見證,今後無論福禍還是災病,我們二人都不會違背今日誓言。”
“長樂未央。”
裴祜說。
“長毋相忘。”
盧月照接著道。
言罷,二人一同向著三清真人彩塑磕頭。
而後,裴祜牽著盧月照起身。
兩個人捧著一顆真心,在神明麵前許下諾言。
隨後,兩人又一同將這殿內清掃乾淨。
日頭下去了些,盧月照和裴祜也啟程下山,牽出馬車,踏上了回東莊村的大路。
“可是,你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萬一是官宦人家的兒子呢?”
盧月照側坐在馬車前,車行得不快,她輕輕晃動著雙腿,笑得燦爛。
“我?官宦之子?我看不像,最多是個讀過幾本書的獵戶家的兒子。”
裴祜笑著搖搖頭,繼續說道:
“梨兒你放心,哪怕我是皇帝,你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哈哈哈哈,那你可要記住你今日說的話。”
“信我。”
裴祜開口。
“好,到時候彆忘了給我封個皇後當當。”
“不止皇後呢,以後還是皇太後!”
裴祜笑得胸口起伏。
玩笑而已,兩人都沒有當真。
夕陽下,一雙人兒,一馬車,回家去。
*
清晨,天蒙蒙亮,盧齊明帶著盧月照和裴祜出了門。
昨日盧月照和裴祜回到家後天已經黑透了,往日這時候盧齊明已經睡下了,但他昨晚沒有,而是一直在院中石凳上坐著,等他們二人回來。
出門前一晚,裴祜尋到了盧齊明,提前把自己要求娶盧月照之事告知。
盧齊明點了頭,隻說讓他和盧月照路上小心,旁的什麼也沒說。
昨晚二人回來後,盧齊明這才放心睡下。
睡之前盧齊明拿出一包東西,裡麵是一些他親手疊的金元寶。
“明日清早,你和清明隨我出門,去上墳掃墓。”盧齊明說道。
微微搖晃的燭火映照在盧齊明的臉上,一半光亮,一半陰影。
盧家的墳地在東莊村南邊一座山的半山腰。
三人正在循著小路向上走。
此處的山路不好走,陡得很,盧月照和裴祜年輕,腳步靈便,盧月照在前麵打著頭帶路,盧齊明拄著拐杖行在中間,裴祜在最後看照著。
日頭出來了些,這座小山的林木不似雲歇山茂密,遮不住太多日光。
小路一旁長著些荊棘,走的時候還要避讓,一不小心就會被紮到。
盧月照眺望前方,那裡隱隱可見幾座土墳。
“爺爺,清明,我們到了。”盧月照說道。
盧齊明停下了腳步。
還有幾步就到了,他卻忽然不敢上前。
裴祜扶住盧齊明的手臂,“爺爺,怎麼了?”
盧齊明搖了搖頭。
“我們走吧。”裴祜說道。
盧齊明抬腿隨著裴祜走到了盧家墳前。
盧月照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在用火折子點燃一小把香。
點好後,她拿著香在空中輕輕晃了晃。
火苗滅,白煙起。
“清明,你用鐵鍬在這裡刨一個小坑,我把香放進去。”盧月照指著墳前的土地說道。
“好。”
小坑刨好了,香也放了進去,一旁的散土被堆在香的底部固定。
白煙嫋嫋飄上空中,又隨風而散,盧齊明拄著拐杖走上前。
他看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座土墳,定定地立在那裡。
時光溯回,盧齊明看見了四個人的身影。
他從前還記得早亡父親的樣子,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就忘記了,腦中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記得和妻子的最後一麵,隻是當時的他急著上京趕考,都沒能和她好好道彆,隻說了一句“我走了”。
妻子大著肚子,一路跟著他走到村口,臨彆,她悄悄抹著眼淚,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可是他最後也沒回頭看看她。
聽說兒子沒的時候,母親在地裡,驚聞孫兒被叛軍殺害,她眼前一黑不慎摔到溝裡,磕到了後腦勺。
他匆匆趕到之時,母親已經奄奄一息,可嘴裡還念著孫兒的名字,半夜,母親就去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兒媳婦,沒照顧好她的孩子。
他親手帶大的兒子,他去戰場尋他,卻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十七年前的那個初冬下了雪,河水冰冷刺骨,他所有的親人都沒了,茫茫世間隻剩他一個,真沒什麼意思。
可是,那日,梨兒來到了他身邊……
沒有孫女,就沒有他的今日。
不知不覺,盧齊明淚流滿麵。
從回憶中抽離,盧齊明抬手擦了擦眼淚,手背上長滿了皺紋。
“爺爺,我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我的母親,今日,你能跟我說說她是怎樣一個人嗎?”
盧月照看著麵前的土墳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