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家那邊,陸氏他們到家已經是午時末了。
她無視一直跑前跑後給她端茶倒水的鐘五,慢悠悠吃了飯,又坐著喝茶水,絲毫不提她在江家時和三奶奶他們聊了些什麼。
鐘老金都有點看不過去了,主動替兒子起了話頭,“今兒個你帶著老五去江家,還順利吧?”
陸氏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順利,有什麼不順利的?江家嬸子為人和氣……”
話還沒說完,就見鐘五已經破天荒地站到她身後,給她捶起了背。
陸氏忍著笑,轉口道:“你又不是沒去過,還不知道麼?一家子和氣人,江家嬸子自然也是和氣的,不僅和氣,還神通廣大。”
她笑著瞥了鐘五一眼,衝鐘老金道:“我今兒個還跟她說,小子不如閨女貼心,她跟我說小子和閨女都貼心,隻是貼心的地方不一樣,她看咱們五郎就是個會體貼人的。她這金口一開啊,咱家老五不也鐵樹開花,體貼起來了?”
她也驚訝於鐘五這麼能沉得住氣,她還以為他路上就要問呢,結果人家路上一聲不吭地悶著頭趕車,硬是憋到現在。
陸氏語氣溫和,即便是打趣的話聽起來也很入耳。
鐘五手上不停,垂著眼道:“娘,我孝順您是應該的,”他又看了一眼鐘老金,“孝順爹也是應該的。”
陸氏聽了這話,心中像是被熨鬥熨燙過一遍,熨帖得不得了,本來想再賣個大關子讓兒子著急的,這會兒也不太舍得了。
她含蓄地道:“江家嬸子說咱們兩家有緣,本來想認個乾親的,我想著,要是認了乾親,雖能一時得個貼心的小棉襖,但她總要出嫁的,那我這棉襖豈不是也穿不長久,就推辭說回來跟你爹商量商量。”
鐘五給她捶著背,力道適中,不急不緩,但陸氏還是感覺到了他某一刻的停頓,她有些心疼,怕他就這麼一頭紮進去了。
“老五,娘知道你心實,認準了就恨不得把心掏出去。但這事兒急不得,咱能使多大勁兒就使多大勁兒,能不能成,還是要看你們的緣分。”
“娘,我知道。”鐘五低聲應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她放在心上。
或許是因為她是他第一個認真去看的女子。
也或許是因為那天在白石橋,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他便滿心滿眼都是她,甚至夢裡也都是她。
又或許是因為看了她第一眼,就想著去看下一眼,總也看不夠,恨不得永遠看著她才好。
他希望把心儀的女子娶回家,希望能和她夫妻結發,白頭偕老,也願意為之付出努力。
可有些事,並不是心誠則靈的。心誠隻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項,更重要的是,他要有所作為,獲得她身邊的人的認可和信任,讓關心愛護她的人為她擇婿時,能第一時間想到他,認可他是最可靠最值得托付的人選。
同樣的,今日所想所見更讓他體會到了過去不曾深思過的事情。
他心中的戀慕是真的,對父母的孝敬也同樣發自真心。
他更深刻地看見了爹娘對他的一片苦心。
他過去一直不明白爹娘想要的體貼是什麼樣子,或許明白了卻總不好意思像個小娘子那般黏糊。
如今卻有點明白了,並不需要多親昵,隻需要細致一點,耐心一點,凡事多問一句,多行一步,多一點關心,多一點體貼,也就能讓他們開懷了。
而這,或許隻是他漫長人生懂事的開端。
無論將來他在哪裡,乾什麼,都不會忘記當下這份心情。
——
過了端午,等趙氏和吳氏兌現承諾要買布的時候,大家還是知道了江濤幾人打賭的事。
江留春和江海一臉無語地看向自家媳婦兒,江留芳和江留青也是哭笑不得。
倒是江留善氣極而笑,隻想把江濤這個兔崽子拎過來揍一頓。
江生勸住了他,按著江濤道:“說來,這功勞有我的一大半,四弟要怎麼謝我?還有我爹,二叔,三叔,四叔和大哥,你是不是都得謝?”
江濤嘿嘿笑,“那你們說怎麼謝嘛!”
“見一麵分一半,更何況我們配合你幫了多大的忙,你說怎麼分吧。”
“……”
最後的解決方案是,江銜月給江生和江濤各做一件夏衫,給江留芳、江留善和江留青三個一人做一雙鞋。
至於江留春和江海,自去找他們媳婦兒討。
江濤大呼“虧了,虧了”——本來兩件衣裳妥妥的,誰知道因為他貪心,卻將已有的都給丟了去,惹得江留善拎起棍子,又想來一出棍棒底下出孝子。
江生走之前教訓江銜月,“賭也是能輕易打的嗎?這回還好是小濤,若是彆人,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
“端午的時候你給我做過一身衣裳了,你大伯母說好看呢,就不用再給我做了。
“做鞋子做衣裳那些也不用著急,緩著來,做會兒工就歇一歇,常往外頭看一看,走一走,可彆使壞了眼睛。”
“嗯。”江銜月眨了眨眼,二哥待他同三哥也沒差彆了。
江生思忖了一會兒,還是跟她說了,“你放寬心,你哥的蹤跡,我這兒已經有點兒眉目了,等有了確切消息,我再跟你說。”
江銜月悄悄紅了眼睛,從荷包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江生,“你跑前跑後,手頭總要有點錢才好辦事兒。”
這是她以前攢的,那次賣的銀子比較多,不好拿,她才兌了銀票。
江生被她氣笑了,“你小小年紀,想那麼多乾什麼,你二哥我雖是百無一用的書生,銀子還是能攢下來一些的。”把銀票又塞了回去。
他揉了揉江銜月的腦袋,“三奶奶說你能攢錢,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能賺大錢了。隻是刺繡到底傷眼睛,以後要少繡點兒。這銀票你就好好收起來,留著做嫁妝吧。”
——
整個五月裡,江銜月就在做針線中度過,做好了給江生和江濤的衣裳鞋襪。
鞋子不僅做了兩位伯父和父親的,還做了三奶奶、大伯母、二伯母、四哥和玉郎的。
不僅如此,她還比照著江海和江生的身形腳長,給江旭做了好幾身衣裳鞋襪,反倒把之前正在做的繡活給擱置了,她短期內也沒有再拾起的念頭,好像隻有忙著手裡的活兒,她才能放下心中那些紛亂如麻的思緒。
劉氏比以前更不著家。有時候帶著江小六一起出去,好幾天不見人影。有時候把江小六撇在家裡,自己一個人出去,偶爾回來也是匆匆來匆匆去。
江留青覺得劉氏不在家,江銜月要輕快很多,也由著她去。
天一天比一天熱,六月中,江家種的早稻熟了。
到了要割稻子的時候,劉氏終於回來了,卻把江小六撇在了娘家,也不再往外跑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銜月心生警惕,以往遇到農忙時節她都是有多遠躲多遠,怎麼這回反倒往跟前湊。
不過她還是不乾活兒,董家人和鐘五來幫忙,她遇見了也沒一句好話,好像人家來幫忙是應該的一樣。
江留青說也說了,罵也罵了,偏偏她臉皮厚得很,隻當沒聽見,每日裡依舊我行我素。
江留青生了一肚子悶氣,倒寧願她不在家,家裡還安生些。
因為人多,幾十畝田十來個人忙活了三四天也就把穀子全收回來了,晾在村南頭的打穀場上。
稻子是收回來了,江家的活兒卻還沒忙完,還要忙著脫粒,翻曬。
江家兄弟幾乎日夜都待在村南頭的打穀場上,一則是為了翻曬,一則也是怕下雨。
鐘五在他們這邊忙活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回去了,他家今年種的晚稻,不著急收,就和江濤約定過兩天往山上去。
——
到了約定這一日的傍晚,鐘五早早地到了江家坳。
他們明天才去山上,隻是如果他明天早上從家裡出發,走到這邊就是上午了,就算要上山,要想在天黑前下山就走不了多遠,所以江濤約了他前一晚過來。
他心裡有些盼頭,所以早早地出發了,一路上走得飛快,到江家坳的時候天還未黑。
他在村外徘徊了一會兒,才順著河邊一條少有人經過的野路往村北江家方向走。
江家坳的田地都不在這邊,打穀場也在西南頭,是以四下無人,倒也清靜。
流水叮咚,微風拂柳,鐘五慢悠悠走著,他有些享受這樣一步步走向心之所係的路程。
明明挺長一段路,他走得也挺慢,卻還是很快就到了,正好看見江銜月走遠的背影——她手裡拎著籃子,看來是要去打穀場那邊送飯。
鐘五想著這會兒正是夕食,便沒有去敲江濤家的門。
他看旁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不錯,高大隱蔽,視野也好,便爬上去躺在樹窩裡做短暫的歇息。
江銜月送飯回來,天已擦黑。
鐘五幾乎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他也不動,在樹上歪著,看她進了院子,看她關了大門,看灶房的窗子裡現出如豆燈火,他就盯著那微弱的光看。
——
院子裡有個凳子似乎變了位置,江銜月沒有在意。
她忙了一天也不覺得累,精神滿滿地爬上了院子裡的枇杷樹。
六月二十,正是江旭的生辰。
自江生說有江旭的消息後,江銜月就盼著這一天。
娘在夢中跟她說過,當年他們種枇杷樹的時候,她偷偷在樹根處埋了一根紅線,後來又一一接在他們一家四口的手指頭上。
倘若她心中有所思有所念,隻要在枇杷樹上虔誠祈禱,再動動手指,另一端的人就會聽見。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不得不說,這些年,枇杷樹就是她唯一的寄托。
她想娘親了要爬樹,盼哥哥歸家也要爬樹,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她像這次一樣充滿希望。
直到院子裡傳來劉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