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碎(1 / 1)

鐘五本就疲累,又經這一番顛簸,更是頭暈目眩,困乏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迷迷糊糊中被人喂著吃了一碗清甜的帶著桂花香氣的糊糊後,就睡死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熱氣蒸騰的大浴盆裡。

江海和江濤,一個扶著鐘五,一個正按白大夫的吩咐給鐘五推拿按揉。

江濤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人筋骨強健,看著精瘦,實則肌肉硬邦邦的。

江海換過他,剛揉了一遍,便看見鐘五睜開了眼。

“你總算醒了,”他氣喘籲籲,拿過之前放在一旁的衣裳,“看看能使得上勁嗎?”

鐘五覺得好多了,至少手腳像是自己的了,不像之前那樣,渾身酸軟,沒一點力氣。

他點點頭,麵色微紅,“多謝兩位兄弟,我好多了。”說著就伸手去接衣裳。

江濤拿出白大夫給的藥膏遞過去,“白大夫說,這是活血化瘀的,先塗了藥膏再穿衣裳吧。”

——

鐘五收拾好出門時,江留青幾人正在院子裡說話。

見他出來,江留青忙起身去扶,“小兄弟怎麼不歇著,你現在不宜多動。”

鐘五一躬到底,到底還是有些虛弱,身子微微顫了顫。

幾人連忙去扶,江留青道:“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鐘五卻撐著身子硬生生拜了下去,鄭重道謝。

“今日若不是諸位相救,隻怕小子就要喪命在山上了。大恩不言謝,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小子。”

江家人都閃著躲避,江留青將人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兄弟言重了,這也是咱們的緣分。”

江留芳也道:“小兄弟可不要這麼說,這事任誰遇見了都不會不管的,我們也隻是恰巧碰上了,你沒有大礙就好……”

“說起來,你降伏了老虎,也是幫我們解決了一個大隱患呢。我們晨起聽到那聲音,就擔驚受怕的,還想著以後的日子隻怕不好過,沒想到那麼個大家夥就被你給打殺了,真是年少有為……”

鐘五堅持行了全禮,真誠地說:“所以我更要感激,若非小娘子巧遇,若非諸位勇義,隻怕也不會有人救我了。”

虎嘯聲能傳很遠,他怕自己下不了山,又沒人敢上山,就是死在哪個角落裡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昨日離家的時候,並沒有跟家裡人說自己往這邊來了,就是爹娘擔心他,請人來找,隻怕一時半會兒也摸不準地方。

所以,在那樣的境況下他是有幾分絕望的,甚至於當他第一眼看見那女子的時候,都以為是夢境。

不都說,人臨死前會去到自己一生中最向往的地方,見到自己一生中最牽掛的人?

鐘五有心想當麵致謝,但也怕唐突了,隻能對著江留青幾人又拜了幾拜。

他生得高大瘦削,臉龐輪廓分明,鼻梁高挺,一雙黑沉沉的丹鳳眼,顧盼生輝,神光照人。

本是犀利張揚的麵貌卻因微厚的嘴唇和沉靜的眼神多了幾分質樸、穩重和內斂,讓人一看就覺得可靠。

又因有三月三白石橋的前緣在,江家眾人都暗自點頭,麵上更是萬份和藹,對僅是初次見麵的鐘五表露出極大的善意。

就連一向挑剔的江生見他雖然麵色蒼白,卻站姿端正,眼神清明,一身正氣,也不由暗暗讚賞。

江留芳幾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江家的孩子在整個村,甚至整個裡都算是出挑的,一時間見到一個比自家孩子還出挑的,那心情還挺奇怪的。

江留青更覺得鐘五相貌好,尤其是這脆弱中透出幾分堅強的氣質,無端就讓他想起了至今還音訊全無的大兒子。

他再看向鐘五時,神色裡不由就多了幾分心疼。

“相逢即是有緣,小兄弟可千萬不要見外,你現在虛弱得很,還是先喝碗米湯歇息歇息。”

說著,不僅扶著他進屋裡躺下,還接過江濤端來的米湯,一勺勺喂給鐘五喝。

江濤看得咋舌。

三叔雖然對誰都和氣,但是能讓他表現得這般慈愛的,除了外頭的江銜月,也就是這個剛見了麵還不甚熟悉的鐘五了,連對他這個親侄兒,三叔也沒有喂過飯呢。

鐘五也很僵硬。

他家裡兄弟多,他是老五,底下還有一個比他小五歲的弟弟,好像自弟弟出生後,他就沒有被爹娘喂過飯了,彆人就更不可能了。

偏偏眼前這位叔父,眼神裡的慈愛像是要溢出來,他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把自己當兒子了。

他這會兒歇過來了,沒有之前那麼虛,碗還是能端得起來的。隻是對著這份熱忱的善意,他也隻能僵著身子微紅著臉由著江留青給他喂完了粥,才跟他們說起話來。

——

互通姓名籍貫之後,江生問起彆的,“五郎家在哪裡,要不要我們找人跟你家裡報個平安信,也省得家裡人擔心?”

鐘五家在芳草灘,就在白石橋西邊沒多遠。

江家坳所在的杏花裡和芳草灘所在的桃源裡同屬望仙鄉,都在清源縣以北。

他從江家人口中知道這是杏花裡,已經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兩處倒是離得不遠,隻是以往他常往南邊縣城去,少往北邊來,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此時聽到江生的話,便回道:“小子家就在桃源裡芳草灘上,最西邊挨著竹林的那家就是。今日是清明,昨日應了爹娘會早些回去,至今未歸,他們恐怕要擔心了。平安信倒不用了,有勞各位叔伯兄弟照應,小子這會兒已經覺得身上好多了,還是早些歸家的好。待他日身體好些,再來登門道謝。”

他這身體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歇過來的,總不能一直在這叨擾。

江留芳對芳草灘有些印象,“是不是在白石橋西邊沒多遠?”

見鐘五點頭,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江生,“李家那個小春還是小冬的,就是你敬山舅舅家的那個表姐,就嫁到那邊兒了。”

鐘五想了想,好像村裡賣豆腐的家裡有一個婦人是杏花裡李姓人家的女兒,彆人常叫她秋娘子,“是黃六哥家的嫂子吧,家裡是做豆腐的?”

“對對對,就是姓黃,家裡做豆腐的,她丈夫小名兒就叫黃小豆。”

江生聞言,徹底放下心來。

江留青道:“原來都認識,那倒近便,咱家裡就有牛車,讓江海他們送你回去,也省得家裡著急。”

眾人又是一番張羅,將鐘五安置在牛車上。

鐘五自是感激不儘,一再言謝。

——

第二天,江生要回府城去,江銜月想起自己的靈芝,就乘著江濤的車一起往白石橋去。

白大夫說得沒錯,薑大夫是個實誠人,他看見江銜月帶來的靈芝,眼睛一亮,“最近配藥正缺這樣的好芝,這些我都留下,十五兩銀子,你看如何?”

比白大夫預估的還要多,江銜月,心下竊喜,點了點頭。

江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把那靈芝給盯出個窟窿來。

這東西這麼貴啊,還好昨天沒扔,這可都是錢啊!要真因為他手賤丟了一朵,估計他現在恨不得把自己手砍了。

待出了醫館,往縣城去的路上,他還十分興奮,眼睛亮晶晶地衝江銜月道:“回頭咱們再去山上找找,說不定還有。”

江生板起臉,“還有什麼,生怕自己進不到老虎嘴裡是嗎?”

又交代江銜月,“這回是你運氣好,以後可不許往山上去了。

“黎山上有老虎的話可不是坑人的,咱們這邊遇到的少,但黎山北麓那裡虎患嚴重,原來開在那邊的官道都改道了。客商們現在寧願繞遠路,從西澗走再轉到縣城西邊從雲夢鄉那裡經過,都不肯冒險走北麓了。

“要不這兩年縣城熱鬨起來了呢,實在是北邊出事太多,那地方說遠不遠,跟咱就隔著一道黎山。黎山咱們看著大,山脊高遠,可在那些山大王眼裡那連籬笆都算不上,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越過柵欄翻過來了。你們可不能不當回事。”

江濤和江銜月垂頭受教,乖乖應是。

到了縣城,江銜月下車去筆墨鋪子買了幾刀好紙,幾支好筆和幾錠好墨給江生,“二哥在外讀書可不要節省,要吃飽穿暖,千萬彆委屈了自己。”

江生哭笑不得,他是不太懂自家這個妹妹的腦回路,好像他在外讀書是受了多大苦一樣。每回他走,不是給他帶些精致的吃食,就是給他做身光鮮的衣裳,生怕他被人看輕了一樣。

不過他也領她的好意,“好,你放寬心就是,你看我像是會虧待自己的人嗎?我走了,你們也早點回去,路上慢點啊。”

兩人送走了江生,回程的路上,江銜月又買了幾樣糕點和小食,自己留了兩包,剩下的給了江濤,“四哥,這些給你和玉郎吃。”

江濤:“……”

他也不太懂江銜月的腦回路,明明他才是哥哥,可她每次對他說話的語氣都像是對弟弟一樣。

嘴裡四哥四哥的喊,實則那眼神溫柔,動作慈愛,語氣寬容,弄得他總是對自己的年齡產生懷疑,分不清自己是十六歲還是六歲。

大概這就是小時候過家家女孩兒都愛假裝大人的心態吧,他妹妹就這麼一點樂子,他還是不要拆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