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1 / 1)

江銜月並不知道她爹想著把她嫁出去,沒了劉氏在家裡叨叨,她耳根子清淨許多,每日裡做做繡活和家務,比劉氏在家時還要悠閒。

時已春分,春氣發生,土脈潤澤,正是耕耘的好時節。

江銜月看太陽快升到頭頂了,就去灶房準備做飯。

比起村裡人,江家日子要好過得多。

江家坳之所以叫江家坳,就是因為最初在此定居的人家是江姓,那也不知道是多少代人以前的事了。

如今江家坳還叫江家坳,江家人卻並不多,到江銜月祖父那一輩,江家也隻剩下四房人。

大房在江銜月大爺爺那一輩就沒了子嗣,如今已經沒人了。

二房是江銜月大伯江留芳一家。

江留芳娶妻李氏,膝下隻有一子江生,在從兄弟裡排行老二,如今二十二歲。

他十六歲的時候就同江銜月的胞兄江旭一起參加院試,雙雙中了秀才,如今正在清源縣所屬的溫陵府府學讀書,準備參加今年的秋闈。

三房是江銜月三奶奶張氏一家。

張氏膝下有兩子。

大兒子江留善行二,娶妻陳氏,育有兩子。

長子江海二十五歲,在江銜月這一輩裡排行老大,於四年前娶了離江家坳不遠的趙家灣的趙氏,膝下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多的兒子玉郎。

次子江濤,十六歲,行四。

三奶奶的小兒子江留春隻比江海大了月份,也是四年前娶的媳婦,他妻子姓吳,兩人膝下還沒有子嗣,三奶奶近來常為這事發愁。

四房就是江銜月家。

江銜月的父親江留青十七歲的時候娶了江銜月的母親程立雪,次年就生下了行三的江旭。

江旭七歲的時候,程氏又生了江銜月。隻是她身體不好,在江銜月八歲上頭就去世了,至今已有六年。

江旭也在她去世後不久,離家出走,迄今音信全無。

至於劉氏,她在江家忙於治喪之際被劉家人不明不白地送上了門,五個月後就生下了兒子江六,至今未上族譜。

劉氏在家做閨女時風評便不好,到了江家更是刁鑽油滑,好吃懶做,每日裡不是走東家就是串西家,到了農忙時節,更是連人影也不見一個,家裡的活計就都落在了江銜月身上。

江銜月不指著他們過日子,也從不將他們母子放在心上,她想著晝食要做些什麼,手上不停,利落地做好了飯菜,拎著給江留青他們送去。

——

江家田地多,每房都有三十多畝良田。

但二房和四房因為人少,便把大部分田地都租給村裡人耕種。

因家中出了兩個秀才,這百來畝田地都是免稅的,收的租子也不高,所以村民都樂意租種。

江銜月家的田地就租給了村中的董姓人家。

董家人多,半大小子更多,就是租了二十來畝田也堪堪夠一家人嚼用。

董家長輩厚道,董家長子董來富跟江留青交好,所以每年農忙時候,寧可自家地裡不管,董老頭也會讓董來富帶幾個孫子來□□忙。

江留芳有些不好意思。

三房和四房家裡都有牛,二房沒有,江留青幫襯他,每年春播都是和他一起乾的,這本來就是他占了便宜。

董家人過來幫忙,忙完了江留青家的,直接就去他家田裡忙活。

但是他們家的田早年就租給了李家,那是他媳婦的娘家同族,血緣雖淡了,也是沾著親的。

所以每到這個時候,他就交代媳婦兒把飯菜做得足足的,多弄點油水。

但李氏今天一早就有事回娘家了,現在還沒回來,家裡都是侄女兒在忙活,他還沒來得及交代侄女呢。

江銜月常常跟著三奶奶和大伯母忙活灶上的活兒,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她當然也準備的足。

——

剛拉著黃牛犁了一趟田的董杏林看見江銜月,牽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手心出了一層薄汗,“月,月,月兒,來送飯啊。”

“是啊,董六哥也在啊,勞你們受累了,快過來喝碗水歇歇,該吃飯了。”

以往來家裡幫忙的通常是董大伯和他三個兒子,倒是少見董杏林,而且他什麼時候染上結巴的毛病了?

江銜月腦子轉了一圈,想起董杏林小時候愛坐在門檻上學結巴的事來。

估計是哪回恰巧趕上打雷下雨天了吧,她稍稍同情了一下,就招呼其他人吃飯。

“今天月兒來送飯啊?”董來富接過江銜月遞過去的飯碗,笑著同她說話。

“嗯,董大伯,你們辛苦了,可要多吃一點兒。”

“哈哈,好,放心吧,我不跟你們客氣。你拎這麼多東西,可沉吧,一會兒讓杏林幫你把籃子提回去。”

董杏林眼睛亮了亮,還沒說話,就聽江留芳道:“哪值得杏林再跑一趟,晚上我和留青回去捎回去就行了。”

江留青也點頭附和,又問江銜月,“你還沒吃吧?先回去吃飯吧,碗筷晚上我們帶回去。”

——

董來富看見侄子瞬間就黯淡下去的眼神,哭笑不得。

十幾歲的男娃子,心思都擺在臉上,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的小兒子桃林比杏林大兩個月,平日裡也是恨不得圍著江家丫頭轉。

就因為他這次帶了杏林來這邊,沒帶他,那小子這兩天都跟他賭氣呢。見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弄得他都想削他一頓。

隻是年輕人意氣用事,心上有了就顧頭不顧尾的,蒙著頭一個勁兒往前衝,卻也不想想,這是心想就能事成的事兒嗎?

他何嘗不想跟江家結親,以他和江留青的關係,結個兒女親家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仰頭嫁女,低頭娶妻,平心而論,他張不開這個嘴。

自己家什麼條件他還不清楚嗎,他閨女要是年紀合適,江旭又在家的話,他就是賴也要把閨女賴給江家。

但是把江家閨女娶回去做兒媳婦兒,還是算了吧,他怕江留青跟他絕交。

——

董杏林望著江銜月遠去的背影,有些懊惱。

他們年紀漸長,便不能在一處玩耍了,這樣能見到人的機會也不常有。

昨日裡爺爺交代大伯,說是這回就帶他過來江家這邊幫忙,大伯也應下了。

他雖不知道其中有什麼緣故,但心裡還是很高興的,連被五堂哥桃林氣鼓鼓瞪了好幾眼都沒有計較。

隻是此刻,那份高興都變成了懊惱和沮喪。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平時跟彆人說話都好好的,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倒結巴了呢?

或許就像他娘說的,他應該跟著五堂哥好好學一學。

畢竟五堂哥對著月兒的時候,從來不會緊張,還總有很多話可以說。

——

有董家幫忙,江留芳和江留青兩家的二十畝田地不過幾天就全部種好了。

江留青讓董來富把牛牽回去,“有個牲口,你們也省點力氣。”

董來富笑笑,“那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有個牛是能省不少力。我爹帶著來貴他們,十個人四天也就犁了二十畝地,還累得不行,就這還不算田裡來回跑著幫忙的幾個小的。”

董家人丁興旺,單靠租種水田完全不夠嚼用,還租了彆家的旱地,開了荒地。

江留芳道:“是半坡那兒的地吧?那片都是黃土,土裡石頭還多,下再多雨也都是硬邦邦的,難伺候得很,是費力氣,不過種紅薯和花生還行。”

董來富點頭。

對他們來說,有地種就是好的,石頭多他們多下點力氣總能收拾妥當,日子總算有奔頭。

要是像他爺爺那時候,飯都吃不飽,吃不飽飯就沒力氣,沒力氣就更吃不上飽飯,那才是走進死胡同裡了。

如今雖然苦,比起過去那算是好到天上了。

趁如今世道好,老天爺也賞臉,他們這一輩兒好好乾,等他兒子那一代長起來,日子總不會差了。

江留青則問起董老頭,“董叔身體好些了?怎麼又下地了?”

董來富搓了搓手上的泥巴,黝黑的臉龐露出憨笑,帶著點不好意思。

“先前月兒送來的藕粉,他慣常喝著,養了一個冬天,覺得身體輕快多了,不吐血了,咳嗽起來也沒那麼疼了。

“這不,一開春就閒不住,誰勸也不聽。還沒說讓他彆下地,好好養著,就跟我們吹胡子瞪眼的。

“不過有底下幾個小子時時看著勸著哄著,他也算知道惜力氣了。”

“老人家操勞了一輩子,怎麼閒得下來。不過有效驗就好,那還是年前得的兩大筐蓮藕,一時吃不完,月兒就琢磨著做了藕粉。我回去看看還有沒有,要是有就再給你送去。”

江留青為人和善又心軟,看見什麼都愛幫一把。

去年十月他從黃裡正家的荷塘邊兒上經過,一群半大小子也不怕秋深水冷的,在那裡商量著挖蓮藕吃,還不等他阻攔,就一個個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往水裡跳。

年紀大的那幾個還好說,黃裡正家那七八歲的小孫子不通水性,跳進去就撲騰著沉底兒了,他趕緊跳下去把人撈上來。

為此黃裡正好一番謝,蓮藕就是那時他送來的。

董來富沒法拒絕,大夫開的湯藥他爹總不願意喝,覺得是糟蹋錢買苦吃。

他看喝藕粉有效果,也去鎮上和縣裡問過,都沒有找到哪有賣的,就算江留青不說,他也想厚著臉皮問一問。

——

江留青一回到家就跟江銜月說起這件事。

“那藕粉家裡還有沒有?你董爺爺操勞了一輩子,眼看著日子好過些了,又染上吐血的毛病。大夫說是熱症,年輕的時候出力太大,積勞成疾,熱毒過重。既是藕粉管用,要是咱家裡有,你就再送去些。”

江銜月點頭,“還有不少,我明兒一早就送去。”

藕粉味道清淡,不放糖的話也隻有江銜月喜歡吃。

當初黃家送來的蓮藕差不多有兩三百斤,還都是粉藕,除了留著燉湯的和分給親戚們的,剩下的都被江銜月做成了藕粉。

蓮藕出粉率低,哪怕她磨得精細,剩下這一百多斤藕也隻出了十多斤的藕粉,給大伯母和三奶奶家各送了兩斤,董家也送了兩斤。

剩下的幾斤,江銜月從去年冬天吃到現在,也隻吃了一斤多,還有幾斤包得嚴嚴實實的在罐子裡放著。

董家人都不錯,董爺爺幾個兒子也都孝順,聽大夫說能治就不計銀錢去抓了藥,想著法兒給董爺爺調養身體。

但董爺爺一生要強,生怕自己這病拖累了一家子,就是家裡人把藥煎好了端到跟前,他也死活不吃,就這麼一直拖著。

藕粉清熱涼血,對熱症有奇效,既是董爺爺用著好,明天就再送一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