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山東麓,江家坳。
江家院子裡,劉氏正在訓女。
“月兒,你兄弟就要拜先生了,這束脩卻還沒個著落,我記得你爹以前存了一些東西在你那兒,還有你娘的嫁妝……
“你小孩兒家家的,從不知柴米油鹽貴,他一個男人家,又是你爹,不好意思張這個口,就讓我來跟你說這個事,你看……”
細瘦的婦人扯著一張方口,端著手,擺出一副當家娘子的派頭來。隻有那忽閃個不停的眼睛,才泄露出她輕浮佻達的模樣。
西廂簷下,豐潤標致的小娘子一言不發,低頭擺弄手裡的繡繃子。
劉氏撇了撇嘴,眼角往上斜翻,看不慣她這副模樣。
小丫頭片子,裝什麼大家閨秀,才十四五歲,就長出這樣的身段模樣來,跟她那短命娘一個德性,天生的妖精,禍水。
“月兒,你娘也是江家的媳婦兒,正經埋在江家祖墳裡的人,以後也要指望你弟弟祭拜的。她要是還活著,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弟弟讀書無望而坐視不理的。
“你這個做閨女的,也要為你那早死的娘多想想哦。當初那些個東西,你爹都交給你放著,但凡你拿出來一樣兩樣,你爹也不用累死累活地作難了,這也是你這做閨女的一片孝心。”
劉氏翻著兩張紅豔豔的薄嘴皮子勸說著,端的是苦口婆心。
她自認是這十裡八村有名的巧婦人,絕不會承認自己拿這個繼女一點法子也沒有的。
即便她沒法子,不是還有江留青嗎,娶了她這麼個俏娘子,以後還要指望她兒子養老送終,摔盆打幡呢,拿他那短命婆娘的嫁妝給她兒讀書不是應當的嗎。
“月兒啊,你聽見沒有?你拿了錢,供你弟弟讀書,也能得個友愛兄弟的名聲,有了這麼個好名聲,以後什麼人家說不得?以後小六兒有了本事,還能忘了你不成?”
江銜月低頭繡花,對這個絲毫沒有自知之明的婦人秉持一貫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
“江月,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劉氏自認是個讀書識字的婦人,絕不會承認她沒搞明白江銜月的“銜”是哪個字,所以即便是氣急了叫她全名,也從來隻叫“江月”兩個字。
江銜月在針線筐裡翻了翻,沒找著剪子,乾脆低頭咬斷手絹上的線。
這幅春山曉月她很滿意,留著自己用也好。
“唉,你個小娘養的賤蹄子,老娘跟你說話呢,喬張做致的,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劉氏費了半天吐沫也沒得到一個眼神,看著周圍沒人,乾脆叉起了腰撒潑,拋棄了在外人麵前慣有的賢良模樣。
江銜月抬起頭,往門口看了一眼,站起身來,“二哥,還沒到休沐的日子,怎麼今天回來了?”
劉氏後背一僵,緩緩把手放了下去,腿肚子有些發軟,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被江生三言兩語轄製住的時候。
——
六年前,晚夏。
正值早稻收割的時節,大蒼山下的打穀場上熱鬨非凡,大家手裡忙著農活,也不忘傳說一下各自聽到的新聞。
“聽說了沒?劉家那個進門了。”
“呦,什麼時候的事,也沒見留青給咱們撒請帖呀!”
“嘿,還撒什麼請帖呀,遮掩還遮掩不及呢,劉家那頭兒把人丟下就走了。”
“就是說嘛,他哪好意思?前頭那個多好的人,一朝去了,五七還沒過,新人就進門了。”
“要我說,世人都看不起戲子,可那唱大戲的還真沒唱錯。那戲詞是怎麼說來著,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這會子新娘一娶,洞房一入,彆說舊人哭了,隻怕江老三連程氏是哪個都給忘了。”
“嗐,你們還不知道吧。聽說劉家前陣子才請了大夫呢,他家那位‘刁娘子’見天早上在屋門口吐呢,誰知道揣上幾個月了。”
“真的呀,看留青也不是那樣糊塗的人呀,怎麼叫這麼個婦人給糊弄住了。”
“怪不得,前兩天旭哥兒不見了,他找了兩天就不找了,說不準就是給肚子裡這個讓路呢,這可真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呀。”
“也不見得,聽說江家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呢,是劉家死皮賴臉把人塞進門的,要不怎麼會連個迎親的人都沒有?”
“你是沒見著,劉家邊上住著的瓜大娘可見著了。那喜服和喜燭都是劉家自己帶的,進門的時候,留青還一身麻衣喪服呢。我看他這呀,喜服沒穿身上,倒是先扣了一頂綠帽子在頭上。”
“唉,這大人的官司攪和不清,苦的還是孩子。且不說月兒,旭哥兒是真可惜了,我聽人說他和生哥兒讀書可好,說不定哪天就要中個秀才回來。”
“你還不知道呀,已經考中了,他們哥倆兒二月裡去縣裡,就是考試去了,隻是後來喜報傳回來的時候江老三家的身子不大舒坦,這孩子掛心他娘,就沒張揚。”
“旭哥兒好歹成人了,又有見識,說不定是出門學學問去了呢,也不一定就是丟了。就是月兒,以後怕是要過苦日子嘍。”
“她也是命不好,她娘多賢惠一個人啊,把她教的也是伶俐懂事,如今也才七八歲吧,聽說就有人家上門問了,要把人先定下來呢。現在親娘去了,攤上這麼個後娘,她再好的名聲隻怕也要被這個後娘給敗壞啦!”
“唉,那還是旭哥兒剛中秀才那會兒的事兒,現在程氏去了,江留青又乾出了這種糊塗事,人家就是原本願意的,現在恐怕也不願意了。”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火朝天,而他們口中今日正辦喜事的村北江家卻冷清極了。
——
西窗下,紅燭高照。
新房裡,瓜子皮已經嗑了一地。
穿著豔紅喜服的新娘子並無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和風致。
她蹺著二郎腿,斜倚在窗下的大木炕上,伸出鷹爪似的細細長長的手往盤子裡抓,不想卻抓了個空,唯有指甲刮在竹篾上發出滋的一聲,聽得人心裡發毛。
新娘子愛惜地將手指放到眼前細細看了看,又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見沒有損傷的痕跡,才咂了咂嘴,嘀咕了一句“小氣鬼”,順手抹掉嘴皮子上粘著的一片瓜子殼,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她等了片刻,實在不見人來,才起身伸個懶腰,掀了簾子往外張望。
外頭黑黢黢一片,半個人影也無。
新娘子揪了揪帕子,幾乎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薄薄的嘴皮子掀了幾掀,到底沒說什麼,哼了一聲,自顧自歪在床上睡了。
——
東窗外,還穿著粗麻喪服的江留青抱著頭蹲在牆根處,眉頭皺得死緊,臉上亦是一片愁苦之色。
什麼大喜之日,他心裡一絲喜氣都沒有。
短短三個月,都發生了什麼?
發妻去了,兒子丟了,女兒哭暈了幾次,醒來也不願意搭理他了。
而這一切,都是他一時糊塗惹出來的。
可是哪怕到現在,他也說不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兒子剛中了秀才,妻子的身體也有了點起色,他正高興著,恰巧在路上遇上了劉大力,硬拉著他去家裡喝酒。
他平日裡與劉大力關係不錯,當時也確實高興,便應下了,還多喝了幾杯,不曾想就醉了,醒來便看見身邊多了個女人,正是劉大力的異母妹子。
他心中惶惶。
劉大力早就和生父繼母分了家,平日裡兩家不甚往來。
前些年,因為一些事,兩個劉家更是差點沒成為仇家。
按理說,劉氏怎麼也不該出現在那裡,可劉氏就是出現了,還躺在他邊兒上。
他當時腦子都懵了,連前因後果都來不及問,那女子便哭哭啼啼地說他強了她,要他負責。
他對妻子一心一意,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還會遇上這種事,可就連劉大力和他婆娘也說不清楚劉氏是怎麼進來的。
他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遇上仙人跳了,隻是無從辯解,加之劉氏又一味哭鬨,他怕鬨大了不好收場,隻得掏了銀子了事。
本來這事就過去了,卻不想沒多久劉氏又上門來鬨,說自己懷了身孕。
他知道這件事必有蹊蹺,但那時候妻子的身體已經很差了,他真怕跟劉家人掰扯起來把事情鬨大,讓妻子知道再氣出個什麼好歹來。便又給了劉氏一筆銀子,讓她落了胎,再找個人家嫁了。
結果妻子剛去,劉氏就挺著肚子被劉家送上門來。
他現在是悔不當初。可是再後悔,又有什麼法子呢,眼下還是將女兒安撫好要緊。
江留青站起身,顫顫巍巍地出了門,往不遠處三伯母家走去。
——
被江留青記掛著的江銜月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娘親回來接她了,還帶她去了一個很神奇的地方,那裡的一切都跟她過去認知裡的大為不同,還有很多她不曾見過也不曾聽說過的東西。
娘親帶著她在那裡生活了很長時間,可是有一天,娘親突然說她要走了,去她該去的地方,她也要回到她該回的地方。
可什麼地方才是該去的地方,哪個地方又是該回的地方呢?
不待她問清,夢倏然就散了,溫暖的懷抱消失了,娘親也不見了。
江銜月躺在床上,淚珠從眼角滑落。
她跟娘親說她把哥哥弄丟了,娘親卻安慰她,說哥哥不是她弄丟的,哥哥隻是去找屬於他的人生了,他還會回來的。
可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