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釗果然按著他此前說的,將府中三名老人調至碧霄庭待命。
陸釗新撥來這三人,倒看得出是用心擇選過的,一人是府中用久了的引馬(1)漢子,姓呂,四十上下,身型高大憨實,平時負責掌管伯府對外往來。
老呂的女人孫氏一並被指過來,三十五六,久在賬房做事,容長臉兒,十分精明。
還有一個老媽媽,姓方,已六十多歲了,兩鬢斑白,穿著卻最是講究,平時管著外城舊街的鋪麵。
方媽媽原是江南柳家出來的人,從前伺候過仙逝的聖母皇太後,在伯府效力已有二十餘年,分量極重,連陸釗本人都得敬著她些。
“老身方氏攜呂奉少將軍之命,為少夫人效力。”
方媽媽看向洛晚荷時,似有怔愣,隨即帶著老呂兩口子向柳枝行禮,又將老呂夫妻二人的身契呈給柳枝。
方媽媽本就不是奴籍,家中也有人做官為商的,算起來不是伯府仆婦,簽的是工契。
“快,快快請起,媽媽您說什麼效力,我年輕沉不住氣,還要請您多多提點呢,這些是我們小女兒家的手藝,還請您笑納。”
柳枝自然知道方媽媽身份不俗,見她客氣,趕緊起身,親自將人挽起,洛府陪嫁的曼菊過來,把一個精巧的匣子捧給方媽媽。
洛晚荷在備嫁時就提點過她,府中若有老人過來幫襯,恐怕金銀難收買的,她們特意做了柔軟的狐皮護膝並一隻萬年吉慶織錦爐套兒。
“難為少夫人惦記,咱們往後常來往,老身必定儘力。”
方媽媽也不推辭,笑盈盈接了匣子。
老呂夫婦則是伯府的家生子。
這兩人的身契給出去了,意味著他們連帶著兒女,往後就由柳枝這邊差遣了。
曼菊又取了紅封來給呂家夫婦二人,洛晚荷笑著,也將他們夫妻攙起,柳枝曼聲道。
“呂大哥,孫嫂,您二位也都是府中有頭臉的人物,願意在我手下辦事,我絕不會虧待你們。”
對著身契在手的老呂兩口子,她也是一樣的客氣。
這三人在府中都有人緣,他們姿態都恭敬,柳枝又給足了麵子,這邊原預備著耍滑的伯府老人兒,也恭順了不少。
“媽媽,您坐,我們一會兒安排若有不周,還望您給提點著。”
院中年過五十的仆婦,都被允許坐著聽訓。
瞧著連方媽媽這等人物都被撥到這兒,一眾人不得不重新審視一波陸釗待碧霄庭的態度。
洛晚荷早讓人給方媽媽提另備好了座位,款步上前,攙著她到一側落座。
“我們初來乍到,還得指望各位多幫襯。盧媽媽,將咱們暫行的規矩同各位講明吧。”
柳枝精神頭兒上來,麵向眾人,神情溫和不少,笑盈盈地看著階下眾人。
一個身著藏青比甲,約莫五十來歲的婦人站起身,拿出本兒冊子,將柳枝二人新定下的章程都細細講了一遍,還著重說了幾次往後點卯的規矩和月錢的結算方式。
洛晚荷和柳枝預備著,將碧霄庭的倒座院的幾間屋打通,架起繡架,堆放京郊那些滯銷的繡品。
後頭的罩房和偏院兒,則要連通院中的小廚房,角門邊擴出條方便小型車架進出的路來。
那些滯銷的繡品要化整為零,慢慢兒出手,舊街的產業也需重啟,到時候不如挑出些滯銷繡品,給舊街那邊的鋪麵裝點裝點。
“一會兒盧媽媽和方媽媽給你們排好班兒,三人一組,都錄在點卯冊子上,每日當班之前在冊子上按個手印,時辰夠了就能按手印離崗,不必在崗上待著,每月也按當差時數結工錢。”
洛晚荷頷首,等盧媽媽念完冊子,向眾人道。
從前當差的,都是主子隨叫隨到,時時警醒,直接按月拿月例銀子,如今院裡的活雖清閒了,卻是要按時辰算,還需額外點卯。
不少人苦著張臉,卻聽柳枝又說話了。
“這隻是個開始,往後伯府還有不少產業需整頓,你們之中有手藝的不少,隻要肯乾,少不了賺頭。”
她拿過一遝紙,上頭列著舊街店鋪的名字,還有舊街待修整的宅院圖冊。
“哪怕沒有手藝,隻要有膀子力氣,願意去修葺城西舊街宅院的,也都有工錢拿。”
柳枝頓了頓,環視眾人,聲兒不高,卻很有力道。
“往後,咱們這碧霄庭的花銷都由孫嫂子管著。”
孫氏眼中精光一線,不掩喜色,剛要謝過,卻又聽著柳枝說。
“另外,每月初三和十六,我會在碧霄庭內隨機抽兩個人,一起對賬,如有短缺,必定追究到人。”
孫氏連忙低頭應下,她原先在賬房當差,最明白這其中彎彎繞繞,柳枝都這麼說了,她還是彆耍小聰明的好。
柳枝這一分利抽得倒不心疼,反正之後,她也要在鋪子那邊實行這套,這些錢分給當差乾活的,總比捧給陸釗要強得多。
“我屋裡的事務不多,所以,你們做完分內的事務,都能憑各自的手藝和本事,賺額外的工錢。”
“咱們每月公開一回賬目,盈利多少,都貼在各位的住處門口,大家都能瞧見。我掛名的那些產業,但凡有各位幫工的,每月的純利都會抽出一成來,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你們每幫工一回,都會在點卯冊子上留印,月末統一結算。”
此言一出,院裡頓時安靜了下來,眾人麵麵相覷,有點難以置信。
伯府產業的盈利,也是他們這些人能碰的?
洛晚荷聽柳枝講話,頻頻頷首,不掩眼中得意神情。
要知道,這些主意可都是柳枝自己想出來的,她可沒幫忙。
柳枝本來就不喜人伺候,這麼一來,給碧霄庭內的繁冗活計減了大半兒,把眾人都支去幫工,也算不錯。
“少夫人,此話當真?”一個膽大的粗使婆子發問。
“我已寫了契書,說話自然算數。”
“那,那要是少夫人您... ...虧了呢?”另一個婆子問道。
他們可沒看錯,此前柳枝列出的鋪麵中,大都是運轉不靈的老鋪子,那些個宅院也是久沒賃出去的,這少夫人彆是想哄他們做白工。
“各位幫了工,隻要當時驗收合格,月末無論鋪麵盈虧,都會按既定的價兒發工錢,我哪怕從嫁妝裡頭貼補,也不會少了你們的月錢。”
院子裡炸開了鍋,眾人議論紛紛,臉上都露出了喜色,柳枝笑盈盈看著,也不阻止。
方媽媽眼觀鼻鼻觀心,對柳枝的行事也很滿意。
這位少夫人瞧著柔弱,卻是個很有主意的。
她把下人們跟碧霄庭的利益緊緊捆綁在一起,不愁這些人不儘心。
洛晚荷見眾人情緒高漲,又吩咐曼菊和含笑,讓眾人去盧媽媽處領差事,入檔,領完差事,都有一吊錢的賞。
眾人聽有好處拿,自然都眉開眼笑地往盧媽媽處去了。立完規矩,柳枝閒閒在在跟眾人閒話了幾句,才叫散了,隻留下洛府幾人在內院。
“這兒都自己人,咱們就不說外話了,我前兩天剛去瞧過咱們名下的那些鋪子,有的事兒,可以跟大家說說。”
柳枝卸了架子,把洛府陪嫁的都拉進正廳,圍坐一起,攤開了地契給他們瞧。
雖然這瞧著不大合規矩,但——反正陸釗也不來,誰能管她怎麼做。
“這街緊挨著西便門,京郊西邊幾個挖煤維生的村鎮,都靠著西便門的驛站進城,那時候,往來人多,這些鋪麵生意很不錯的。”
“後來煤山漸漸難挖,加上十多年前一場山洪,幾個村鎮地麵塌陷,土路也被衝壞了,一直沒修,不少人遷到彆處,後來驛站也撤走,更沒人來了。”
“之後,這邊往來不便,人少了,生意也漸漸少了。”
柳枝之前也算是做足了功課,跑去各個老鋪子盤查時,很快就摸清了那地方衰落的因由。
“舊街那邊都是老店,從掌櫃到雜役,也都是老人兒。”
這些帶來的人她都信得過,卻也隻把那些明麵兒上的鋪麵給他們看,陸釗的那幾個繡坊,還是沒說出口。
“鋪子沒生意的時候,將軍也一直出工錢養著他們,往來間瞧著也很熟絡,倒比內城那些鋪子裡的人可信些。”
說到這兒,柳枝對陸釗竟生出些莫名的感覺。
陸釗這人,確實妄自尊大,待人卻有一股子義氣。
如果不是有這麼多爾虞我詐的事兒... ...
柳枝晃了晃腦袋,重新把目光轉回桌上,指指一張地圖。
“舊街的鋪子生意不好,一是人少,二是路差,三是地偏,我想,咱們一是得修路修房,多引人來住,還得拿那些名氣響的鋪子帶一帶。”
柳枝摸著下巴,看向書齋的地契。
“我有了個主意,曼菊你們幾個,這兩天幫大家安頓安頓,從京郊的田莊找幾個針線上的女工過來,銀子從盧媽媽那兒支。”
她又攏過洛晚荷,笑嘻嘻地說。
“咱們倆嘛——明兒先去書齋!”
這幾天忙得可以,那本《俏冤家》說不準都出了新的,她還沒來得及追看呢!
而且,她記得清楚,這幾家書齋裡可是有不少緊俏的話本正售賣... ...這種商機,可不能錯過的。
洛晚荷聽著柳枝方才一番言語,不由感歎,這姑娘進益簡直神速,說不準就是天生經商的材料。
而且,這麼緊要的當口,柳枝又是最煩讀書的,還能想起陪她去書齋。
洛晚荷鼻翼不由一酸,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家妹子,竟出息得這麼快。
她剛想說不用,就聽柳枝咧開嘴,小手一揮,又說。
“辛夷書生他們授權的那幾家書齋可都在咱們名下了,以後咱們看話本特彆方便,說不準還能見著辛夷書生本人呢!”
“你們誰還要看話本啥的,我明兒一塊都帶了,彆客氣哈。”
幾個年輕的丫頭小廝快活極了,紛紛報上要帶的書名,話本、雜劇、連環畫、神鬼傳奇,雜七雜八什麼都有。
柳枝扒拉張紙,趴桌上樂嗬嗬地記著,幾個人湊一起,嘴裡說的話,洛晚荷大半兒都聽不懂,單能看出,他們挺樂的。
洛晚荷剛醞釀好的眼淚愣憋了回去,一個順手把帕子揣回懷裡。
她斂裙起身,捏捏鼻梁,轉身把門給他們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