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碧霄庭中,洛晚荷先安頓了柳枝,又叫人去溫醒酒湯來,揮退左右,隻留自己一個在裡屋

“你放心......我遲早狠狠教訓她一頓。”

柳枝清醒了些,斜倚在榻上,一手支著頭,一手輕輕搖著團扇,打著哈欠,卻不說是誰。

一向哄著她的洛晚荷卻沒回應,房間裡靜悄悄的。

“夫人這是要教訓誰?”

陸釗又悄無聲息地進屋了,他已褪了外袍,燭火搖曳,映照著他麵容,顯出幾分疲憊。

“少將軍好功夫,走路向來安靜。”

柳枝懶散一笑,不應答,給他讓出地兒來。

他早換了白日那副溫文麵容,也沒接柳枝的話,揉了揉眉心,自顧坐下,語氣沉穩,不帶一絲波瀾,注視著房中的柳枝和洛晚荷。

“晚荷,柳枝,有些話,我想現在說清楚。”

柳枝搖著團扇的手一頓,洛晚荷垂首立在一邊,神色不明。

“我知道你們二人的事。”

他開門見山,柳枝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複如常,反迎上他目光。

“夫君,此話怎講?”

她故作不解,眼波流轉,盈盈笑著望過去。

陸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啜一口,才慢慢說道。

“落水,學規矩,宮中對峙,滴血驗親……一連串的事,恐怕你們早有預謀吧。”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一邊垂首侍立的洛晚荷,也玩味一笑。

“隻是不知,娘子為何如此行事?”

“夫君這是吃醉了,妾身一小小女子,怎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呢?”

柳枝掌心沁出汗來,猶強笑著,坐起身來,輕聲道。

“唔……”陸釗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床穗兒,目光在她們二人身上轉了一遭,似在思索,也笑著開口。

“夫人知道……這伯府佛堂裡有誰嗎?”

二人心頭皆是一震,她們早間路過那陰森佛堂,確實聽著裡麵有女人的嗚咽聲兒。

“二房夫人原是個端莊的,前年卻不知為何中了邪,神誌失常,性情大變,患了癔症,隻好久居其中……清心養病。”

陸釗的聲音依舊很平和,卻透著一股子陰冷。

洛晚荷和柳枝的性命都握在伯府手裡,現在該著急的,可不是他。

“夫人你說,若我哪日覺得你們主仆二人邪祟上身,性情大變,該怎麼辦呢?”

這溫和沉穩的聲音毒蛇般鑽進兩人的耳朵,陸釗笑不達眼底,單手放在洛晚荷肩上,微微用力。

“夫人好歹是貴女出身,尚有庇佑,但這柳枝……”

“姓陸的,你不許碰她!”

柳枝見他如此,瞳孔驟縮,強咽下懼意,騰地起身拂開他的手,一時也忘了敬稱,死死護在洛晚荷身前,聲音尖銳幾分。

“嗯?為了一個婢女,夫人就要頂撞為夫嗎?”

陸釗俯身看著麵前的柳枝,故意加重了婢女二字,低聲問。

“一個奴婢,為夫就是發賣了,又能如何?”

他身形高大,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柳枝一震,氣勢瞬間弱了許多。

是啊,就是被發賣了,又能如何呢。

她從小跟在洛晚荷身邊,被她嬌寵如親妹,洛老爺說是迂腐庸碌,洛府上卻沒怎麼懲治過下人。

她長在這樣的府裡,幾乎都要忘了,身為奴婢,是可以隨時被主家發賣的。

就連府中妻妾子女,被家主發賣打殺,也隻是一句話的事。

“既然夫君明察秋毫,那我也就直說了。我和小姐的事情非得已,皇命難違,關係闔府性命,才出此下策。”

柳枝強撐著精神,後背卻被冷汗浸透了,指甲嵌入掌心,語氣懇切。

“這伯府之中,還用得著我們,還請您成全……這兒的一應事由都您做主,您若抬手,咱們都能平安,不好麼?”

“那夫人倒是說說,我憑什麼成全你們?你們二人的性命,此刻都在我手上。”

“憑您不敢此時叫上頭起疑,更不敢枉殺生員。”

柳枝身後的洛晚荷倏地抬頭,格外平靜地說。

她不垂首扮作恭順姿態的時候,站得筆直。

“你說錯了,現在有功名在身的可是我伯府的夫人,而不是你這個陪嫁婢女。”

陸釗眼神越發冷,盯著洛晚荷。

“我現在自然不能動她,至於你…….”

“換嫁之前,為防她有二心,我早已為她種下子母蠱,如我有不測,她必身死。”

洛晚荷極輕笑起,

啊?什麼時候的事?

柳枝在那一瞬間,差點以為自家小姐真給她種了這種蠱,陡然一個激靈。

“若我們二人這個節骨眼上在府內出了事,您不大好處置吧?”

柳枝還沒琢磨過味兒來,洛晚荷溫然一笑,繼續曼聲說,仿佛隻是在閒談。

“陸小將軍,您一個捐班出身的,在學政那兒掛了名事小,可彆落下陽奉陰違,怨懟天家的罪名。”

洛晚荷扶住柳枝,毫無懼色,她這話傷人得很,專挑陸釗肺管子紮。

伯府軍功起家,子孫皆靠蔭封,三代間確無一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陸釗本人倒是有這個心思,卻不是讀書的材料,熬到二十五也僅是個童生。

實在讀不出來,索性在京城學政捐了個功名,說起來,在這上頭還矮了洛晚荷不少。

他旁的都風光,隻這一樣最不願被人拿出來說。

“是嗎?好一張巧嘴,憑幾句話就想唬住本將?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新婦體弱,一場風寒未捱過去,意外病逝,身邊忠仆侍疾殉主,也不是稀罕事。”

陸釗心知此女難纏,索性也撕破臉,把話攤開了,步步緊逼。

“畢竟,此前洛家大姑娘寒冬落水,眾人皆知,說不定有什麼病根兒落下。”

“好啊,您不妨試試。”

洛晚荷此刻沒了溫軟模樣,揚起頭,反而冷笑一聲,聲如落冰,像極了方才席間的謝氏。

“隻是,您最好也能不留痕跡地把洛府上下都清理乾淨。早在前日,送嫁的隊伍可都已回洛府了,您不妨猜猜,他們都帶回了什麼?”

“你憑什麼以為,洛大人會為你們出頭?”

這話難辨真假,陸釗心底一沉,幾乎要伸手去掐洛晚荷的脖子,又愣生生止住了,猶做鎮定狀。

“我那父親,彆的本事沒有,賬算得很清楚。”

洛晚荷笑笑,似乎在品味著陸釗的慌亂。

“若扳倒伯府的好處比攀附你們更大,他自然會仔細考量。”

“您家勢大,有的事兒總得有人去乾,也總得有個由頭,新婦身亡隻會是個開始。”

“您且放心……除了陽奉陰違,還有挾功自重,逼死新婦,輕侮文人,結黨串聯,藐視皇恩,大概五十多條罪狀,我早早就幫您預備好了,這可不光是我的意思。”

她慢悠悠地說著,陸釗腰間寒光一現,佩刀已經抵在她頸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無恥文人,我家代代埋骨沙場!!你怎麼敢,你們怎麼敢?!你如此汙蔑編排我陸家,還有半點兒良心嗎?”

陸釗氣得渾身發抖,氣血上湧,手緊攥刀柄,瞪著眼前這個氣定神閒的女人。

“良心?那得看對誰了,畢竟您也說了,我這種無恥文人,什麼事兒都乾得出來。”

“您放心動手,我若身死,光她一個陪葬可遠遠不夠的,得伯府三代家業加上累世清名都葬送了才過癮。”

洛晚荷死死按著要衝上來的柳枝,看著麵前目眥欲裂的陸釗,甚至將頸子向前送了送。

“兩條命換你們一家俱死,挺值的,您要試試看嗎。”

她心中其實清楚,這樁婚事,若成了,洛家得一門好姻親,相安無事。

若是她們真出了事,洛程更是能借機拿此事大做文章,扳倒伯府,躋身聖上心腹。

洛程可向來是朝中的老好人,熬了二十年,左右不得罪,沒人比他更適合替上頭乾這件臟活。

柳枝聽到這兒,已經轉不大明白了,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見識她家小姐的另一麵。

她其實早就知道一心為官的人,不可能一味溫軟柔善,卻也沒想過,洛晚荷會把如此陰暗的模樣袒露在自己麵前。

洛晚荷早已緊緊護在柳枝麵前,攥著她的手,迎向陸釗的目光淡漠極了。

柳枝心底一震,她莫名覺得,若不是自己嫁過來,小姐恐怕真的要跟伯府魚死網破。

“你這毒婦……因何算計我伯府?”

陸釗終於恨然收刀,後退兩步,長舒了一口氣,借著燭光,看向二人。

洛晚荷不掩眼中權欲,慢悠悠撥弄著耳墜子,又一笑,語氣倒是和軟下來。

“將軍過譽,比起您張口發賣閉口打殺的威風,我哪裡算毒呢。”

“你……洛先生,敢問您有何打算?”

陸釗被噎得一滯,咬緊後槽牙,才朝洛晚荷一揖,吐出敬稱。

“哦,這麼一聽,您還是會說人話的。”

這就對了。

洛晚荷總算聽著順耳了,盯著陸釗。

陸釗為官這麼多年,她就不信這人在上峰麵前也敢耍弄這套。

有的人,總仗著有些身份,好在婦孺麵前耍威風,擺冷臉,卻又稱自己隻是心思粗獷,不拘小節,不會說話。

其實隻是沒把彆人當回事,覺得位卑者無足輕重,可以任他耍弄罷了。

不過嘛,這種人但凡被攥住命門,就仿佛突然開了竅,一瞬間就“會說話”了。

“不過敬稱不必了,顯得我老,我隻是勸您待人客氣些,彆隨便把大活人當玩意兒使喚。”

洛晚荷戲謔一笑,自挽著柳枝,讓她到案邊繡墩上坐下,爾後起身,斟了三杯茶過來。

她又從一個小皮箱中取出早間陸釗給的那疊文書,攤在三人中間。

“您要是想談,那咱們坐下,心平氣和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