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三人進退維穀,已然是窮途末路,郭氏饒有興致:“孤倒有個新的主意,再留你們片刻性命。”
王昉之伸手在他的掌心點了點以示安心:“殿下相邀豈有不從。”
他們被蒙了眼睛丟在牛車上,隨郭氏一道折入早已廢置的濯龍園。
濯龍園居東都西北側,要繞過執金吾並不容易,許是走了其他暗道。等到了郭氏密所,眼上束縛才被解開。
園中野蒿沒膝,昔年章帝為竇皇後建的水榭已坍大半,雕梁間蛛網密結,藻井外殘存著金漆鸞鳥紋。
正中涼亭已被改建為黃腸題湊,門上獸首銜環,以朱砂混金漆繪出星圖,恰與他們在地宮中所見一致。
三人被推下來時候,足下地磚突陷,年久失修的腐木吱呀作響。
門樞自啟,百枝燈樹驟亮,一時腥風撲麵,卻又夾著幽香餘韻。魏冉皺了皺眉,再向郭氏望去,心中已拿定主意。
郭氏不再搭理他們,先深入帷帳,自顧自披了翟鳥章紋深衣,簪上垂十二旒的金步搖,似為迎故人還。
薛秋義啞然,半晌才道:“臣親視含殮···”
“腐儒安知魚龍變。”郭氏冷哼一聲,將一枚血玉髓套在指上。“既至故主庭掖,何不拜謁?”
異味來源是正中用屍骨堆砌的祭壇,這是舊楚地風俗,上輩子魏冉曾有研習,但最終因其過於血腥而放棄。如今郭氏竟將這巫術冠冕堂皇用於濯龍園,倒不知天譴幾時降於她身。
待到十二盞人魚膏燈自廊柱燃起,寺人恭敬魚貫列,郭氏才自帷幔後慢慢轉出。
“昔年孝靈皇帝尚居東宮時,常與孤共繪星圖。後來楊欒入宮請孤相助,直言當誅昏君。”提及這個名字時她頓了頓,因聲音損傷於烈火中,竟如塤音嗚咽。
王昉之不由得蹙眉:“殿下如今感懷先帝情深,怎麼當年倒因我阿母三兩句話便與他離心?”
郭氏最見不得她這張與楊欒肖似的臉龐,心下暗恨不能直接撕下她的麵皮,可轉念一想留著她仍有大用,倒也耐心解釋:“若一人道可預見未來,且接連以蓍草卜筮均應驗,你難道還會有疑嗎?”
當年郭氏與先帝新婚燕爾,初見楊欒入宮時,先是唯恐綿綿情意被分走的惶然,而後才是不滿。
她曾想對楊欒小懲大誡,好叫她知難而退,可見那女子向她盈盈下拜,竟生出許多不忍。
楊欒是東都世家最矜貴的女子,她的父親是太子之師,兄弟幾人均已入仕。如若不是尚為太子的先帝劉鴻相中了郭氏,楊欒本該成為太子妃。
“殿下。”
郭氏詫異於眼前女子如春鶯婉囀的音喉,又震懾於她垂範東都的氣韻,一時情難自矜,下位將她扶:“女公子何必多禮,日後···日後你我同居東宮,當一心侍奉殿下才是。”
雖難以啟齒,但郭氏還是開了口,可楊欒麵上緩緩浮現起詫異神情,旋即一笑:“臣女有罪,令殿下誤會至此。臣女非為東朝,是為殿下。”
“為孤?”郭氏迷惑不已。
楊欒倒也不顧僭越,將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臣女對東朝實無意,懇請殿下莫要將臣女當作那等攀附小人。”
倒也隻有不明就裡的薛秋義向郭氏行了揖禮。
彼時的弘農楊氏為東都聲勢最為鼎盛的世家,郭氏並不擔心楊欒對自己有所圖謀,與太子之師的女兒交好,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她便默許了楊欒在東宮的出入。
楊欒每次來時都要特意避開劉鴻,就連彼時的劉鴻本人都感慨郭氏難能有此摯友。
可楊欒終於在她們二人一道做女紅時候捉住她的手,道:“這樣枯燥無味地度日已能令殿下滿足了嗎?”
郭氏不清楚自己有什麼不滿足的地方,她穩坐東宮女主人之位,與夫婿舉案齊眉,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儘快孕育一個麟兒。
“殿下相信嗎?臣女來自未來。”
她被楊欒的話語震住,久久不能回應,那應當是個夢吧。畢竟隻有夢裡,最恭謙有禮的楊欒才會說出滿嘴大不敬之語。
可楊欒向她描繪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未來——劉鴻登基後不但親自賣官鬻爵、重用酷吏,甚至會將她賜死。
她眼中的劉鴻分明不是如此。
“殿下若不相信,我自會證明。”
楊欒摸出一疊繪著詭異圖案的蔡侯紙,向昊天上帝祈願後從中摸出三張,“殿下當此是龜甲蓍草,此三張分彆是殿下的過去、當下與未來。”
她算出郭氏在郡中長大,年幼摔傷後在手肘處落下一個淡淡的疤痕,又算出劉鴻近日向郭氏吐露過關於兄弟不睦的煩心事。她指著最後一張蔡侯紙說,那是郭氏的未來,她會孕育一個孩子,但因劉鴻的猜忌而無法長成。
郭氏大駭之下將楊欒趕出東宮,又自稱疾七日閉門不出。
終於在第八日她召見了楊欒,問:“你給我卜筮的巫術叫什麼?”
“殿下,這叫做塔羅牌,多為西域占卜所用。”楊欒依舊是那個恭謙溫和的女子,從不會因郭氏的任何舉措而心生怨憤。“如若殿下仍覺得臣女是妄言,其實臣女也略通占星之術。”
郭氏並不知道這三個字代表了什麼,可整整七日的心煩意亂讓她明白,楊欒其實算無遺策。
“臣女願為殿下所用。”這句話猶如蠱惑,郭氏鬼使神差應了下來。
劉鴻登基後,她在楊欒的幫助下坐穩了長樂宮,也逐漸長成人人稱頌的賢後。楊欒亦有殘忍舉措,譬如元始三年時疫,使黃門鴆殺三十七宮人試藥。
這是為來她們共同的目的,是為了大卉四百餘年的基業。郭氏也因此深信,以兩三下民屍骨填埋江山,並不算殘忍。
王昉之已不忍再聽,怒喝道:“若當年殿下及時勸阻,何至於有後來之禍?”
郭氏撫摸著楊欒的牌位,朱砂印泥猶豔如新:“勸阻?她所言分明一一應驗。若不是她及早發現,我仍被劉鴻豎子蒙在鼓裡,演一場情深意重的傀儡戲。”
“所以殿下千辛萬苦求來返魂香,欲學武帝招魂。”魏冉道破了真相,“可當年在東宮,殿下與先帝的情誼可曾作偽?先帝若當真薄情,何至於病重之後才廢黜您?”
自元始十六年與楊欒對話後,魏冉對大卉的認知有了新的理解——
如若大卉在後世的記憶裡不過是黃卷中幾行褪色的墨痕,那麼楊欒執筆重書的史冊,早已浸透了命運長河倒流的漣漪。
這個自稱通曉天機的女子,自踏入悖論的漩渦那刻起,泛黃的史冊便在她指尖簌簌翻湧——卻不知每一筆朱批落處,破碎的因果都在時空裂隙裡生長出更繁複的鎖鏈。
所謂預言者,隻是困在銅鏡宮闕中的囚徒。而親手打碎的命軌碎片,終將化作刺向咽喉的冰棱。
魏冉沒有告訴王昉之,楊欒也曾用那個名為塔羅牌的東西替他占卜過一次,隻從那一疊蔡侯紙中抽出一張——命運之輪。
聽此兩問,郭氏終於掀起麵簾,露出滿是創傷的麵龐,她落下一滴淚,墜在泥淖中,悄然無聲。
“殺了他們!”
寺人已動,殺聲迫近。
可魏冉的武器均被卸下,所能用的大抵也隻有王昉之的壓裙刀了。他們二人不動神色配合,她悄悄取下那截無鋒裙刀,而魏冉則順勢取之,借力縱躍猛擊祭壇上天棓星紋。
這座危石雕琢的黃腸題湊宮殿地動山搖,簌簌石粉自穹頂紛落,郭氏身後的石門訇然中開,死士們也被亂流所滯。
“豎子爾敢!”郭氏抱著那牌位,沒有趁手兵器。
“殿下還是將這珍寶拿好,莫要脫手了!”魏冉幾步掠到王昉之跟前,又要保護呆愣原地的薛秋義,終於抽出機會放出一枚鳴鏑。
不知藏在何處的魏一突然蹦出來,帶著一眾北軍步兵,將這腐朽宮闕圍住。當然隨之而來並麵麵相覷的,還有司空府的部曲。
魏冉與王昉之倒也心有靈犀,各自準備了後手。自他們入蘭台查閱《起居錄》開始,魏一和王昉之的部曲便緊隨身後了。
“石門後麵便是殿下親自督造的蠶宮地室吧,兩相聯通倒確實令人意想不到。”性命無虞後,魏冉便耍起口舌。
親蠶禮之後,奉命探查蠶宮外密道的魏二順藤摸瓜找到了濯龍園,隻是不敢擅闖入內,魏冉便擬定了這個計劃。而王昉之則又是從賀六娘口中聽得,廢棄已久的濯龍園尚有寺人出沒,便起了懷疑。
郭氏在祭壇被毀後便觸發了機關,在寺人保護下向密道奔逃,“後生雖可畏,但孤焉能沒有後招。”
“殿下又能逃去哪裡呢?”魏冉從親信手中取下弓弩,瞄準正欲逃離的郭氏心口。
他已掌握了最趁手的弓箭,連發七矢,血染羅衫。郭氏背向蠶宮方向瞪大雙眼,直直倒下去。
天窗終透入晨色,忽見東方赤氣若龍蛇,騰躍於參商之間。須臾,曦輪初露,絳霞橫亙三千裡。
宿鳥振翼,露珠墜地如碎玉,這一夜驚心動魄,終於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