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1 / 1)

馬欽那側反手掀翻食案,將其作為屏障,將死士皆淬幽藍的彎刀絞住。

甲士們持盾列陣在帝後身前,公卿與命婦們這十餘年來見過太多血雨腥風,雖然害怕,倒也沉著冷靜。王昉之趁機躲開攻擊跑到父親身邊,她沒習過武,隻能將手中酒厄投擲向離她最近的死士背後。

混入親蠶此列的有十餘人,均扮作黃門宮娥,除了被當眾斬下的,皆服毒而死。

遠處埋伏的弩機手被魏冉發現,他取了五石弓與之對射,弓手喉間噴血,但三支連珠箭已近到眼前。馬欽奪了一名羽林衛的刀,與魏冉互依後背,將箭矢劈落,他高喝一聲:“陛下可記得許臣何?請陛下徹查此事!”

他有一瞬間慶幸自己昨日放了此兩位入內,又震撼與他們對世事的洞察與反應。

“阿父無恙否?”

王應禮點頭後,王昉之走到帝後跟前深深一揖:“請陛下允臣與魏侯共赴蠶宮。”

皇後還有些擔憂,正欲勸阻,聽劉晏辭允諾,便也隻是命魏冉保護好她。

蠶宮中出事的果然是偏殿。

魏冉命兵士將火撲滅,先行進去。

此時已到正午,日光熾盛,有人在他們走後在偏殿放了引線和乾草,琉璃珠將陽光聚在引線上,又將乾草點燃,才有次濃煙滾滾。而偏殿銅柱中的機關並不僅僅是當年郭氏放置火油所用的。

並行的杜廷尉見狀色變,他指著偏殿中扭轉方向的銅柱與瓦礫間霍然旋開的地宮,顫聲道:“這是……”

魏冉正欲探看,忽見王昉之端著燭台而來,裙裾拖曳時沾滿泥灰:“堂春且慢。”

她俯身拾起一片碎石,就著燭光細細察看,又將其遞給魏冉和杜廷尉傳觀。地宮建成已久,但步下地宮的台階上有新痕,應是最近有人來過。

“如果這銅柱機關需要烈火灼燒才能開啟,我們早該發現有人來過了,想來應另有竅門。”王昉之將碎石向下投擲聽聲,“隨行者皆是堂春親信嗎?”

與他們一道前來的有二十餘甲士,魏一二三四皆在其列。眾人點頭後,魏冉點了四人分彆觀察四柱,命魏一領著兩人守在殿口,魏二再帶三人去桑林中找尋可能存在的痕跡,其餘的與他齊入地宮。

魏冉先打頭陣,地宮有台階十二層,下麵不算高,行過一段甬道後,才看見由夜明珠照亮的正殿。

之所以將地宮稱之為正殿,是因為其富麗程度絕不亞於皇後所居椒房殿,壁上繪滿蠶神送春與皇後采桑之畫。幾人見狀均不語,魏冉與杜廷尉均認出了壁畫上所繪的皇後便是郭氏,而王昉之則看出來奉桑盤的命婦是她的母親楊欒。

她們衣飾華貴更勝蠶神,相望的兩人嘴角攜一絲笑意。而畫上皇後,有不同之處,她的小腹高高隆起,應是有妊。少府卷宗記載,郭氏當年並未能順利生產,所以先帝才唯有當今太後所生獨子。

再向北望去,壁上另繪星圖。在讖緯中,勾陳星有異象視為皇後失德,可畫中彗星犯勾陳,好似另有解讀。

王昉之一幅幅看過去,快走到西南時候被魏冉拽住。

正殿西南最角落已壘起森森白骨,作短褐打扮,經年風霜已看不出顏色,應是當年修繕蠶宮的匠人。他們奉郭氏之名秘密修了這座地宮,後又被處死,甚至連屍身都永遠不能得以安寢。

而整個正殿中心,鮫綃帳輕輕蕩,似一張未織完的網。有一具朽骨端坐,套了皇後翟衣,手中執著一本《天文誌》,幾乎是被蠶絲捆住才能維持這個坐姿。

魏冉小心探看一番,皺眉道:“倒是有人裝神弄鬼,把翟衣套在枯骨身上。”

“這人仿佛有意引導我們去查郭氏的死因,宮禁舊聞還是得翻少府記載。”杜廷尉整日和廷獄、白骨作伴,倒是不覺地宮中味道難聞。“當年郭氏當真有可能繞開先帝,在蠶宮下挖出這麼大的地宮嗎?”

他當年還沒能任廷尉,也隻是隱約聽說,在先帝示下,由少府並廷尉署將蠶宮偏殿中的焦屍認為郭氏。

那是先帝業已多病,深知自己大限將至,便將主要精力放在為幼子鋪路上。郭氏被廢幾年,她的家族早已與弘農楊氏一起覆滅,當然無人在意她的死活。

此事疑點重重,死在蠶宮中的人和現在正殿中的枯骨是誰並不重要。魏冉與王昉之都知道幕後黑手是劉緦,但他繞這樣一大圈,又有何作用?

他的父親是已故的陶邑王,養在掖庭中,與郭氏幾乎沒有碰麵的機會。若說他是為了給郭氏報仇才使出十二分力氣,未免將此人的心思看的太過單薄了。

王昉之拿拭巾掩著口鼻,丁香的辛辣味道衝上鼻翼才好受些,“此處當有暗道通向外麵,未必需要洞開機關。”

“這盤棋才剛開局。”魏冉將《天文誌》取下來翻看。

泛黃且略顯粗糙的蔡侯紙張被翻動後發出聲聲脆響,令人不寒而栗,其中紫薇垣幾個字被朱筆狠狠劃掉,足以見此人對先帝之痛恨。

再往後翻幾頁,上書“甲子年,蠶宮複”,筆跡倒是新的。同樣是飛白,王昉之的落筆習慣與之倒很不相同。

王昉之仔細辨識了幾個字:“此人手指無力,像是握不住筆。”

今年便是甲子年,早已暗藏的在蠶宮下的陰謀從劉晏辭登基開始。也許不管是誰登基,都會被卷入其中,而王昉之才賄賂過的少府丞難免會淪為替死鬼。

待到三人急返禦前時候,見群臣各執一詞、亂成一團。而皇帝麵色鐵青,已下旨徹查少府。麵如土色的少府丞終於鬆了口氣,悄悄向王昉之投去感激神情。

馬欽將外袍卸下,露出內著的玄甲。他未佩刀刃,但在此行伍出身的人手中,就算是碗碟也能當作武器來使。

“陛下,少府雖有失察之失,卻非此案主謀。”這話由掌管刑獄的杜廷尉來說最為合適。他們三人來時商議過一番,還是覺得唯有羌人這一條線索。

他將地宮所見一一陳明,待劉晏辭麵色稍霽才道:“方才刺客奔襲司空與青州牧兩位重臣,但針對司空的死士隻有一人,像是個幌子。結合地宮所見,臣以為,幕後主使將禍水東引至元始十六年黨禍之上,實則意在刺殺青州牧,以亂馬政。”

劉晏辭環顧臣工,沉聲道:“太仆何在?”

太仆姓董,當即連滾帶爬出列。

隴右與河套兩地每年供給中樞的戰馬連年減少,牧師苑仍在時每年超一萬匹,如今縮減到不足一千匹。官營牧師苑也逐漸向中原所在的潞州等地轉移。

馬欽雖已穩坐青州牧的位置,但因本地並不產鹽,以及冶煉技術落後於中原嗎,而不得不仰仗與中樞的貿易。不論是與皇帝本人結盟還是與王昉之代表的世家結盟,都是為了以馬交易鹽鐵,充沛騎兵武裝。

互惠互利之事被這樣攪合,在場之人除了提前知道的魏冉與王昉之,都顯得心灰意冷。

馬欽因為一半羌人血脈的緣故,一雙眼眸在日光下顯出淡淡琥珀色來,“既然關係到馬政,少不得有異族在其中渾水摸魚,畢竟臣在東都可沒有什麼仇家。陛下不如排查排查,流落東都的羌胡傖子有幾何。”

雖然他正是因為自己的血統才能在青州坐上第一把交椅,但提及這幾個字時候還是攜了些淡淡的厭惡。

“廷獄閒置許久了,既然如此,便由廷尉並執金吾將畢圭苑中所有羌人拿下吧。”劉晏辭的帝王威儀終於有了可以施加的地方,他對諸臣論功行賞,又好好安撫了馬欽一番,才起駕回宮。

接連幾日,胡商人人自危,恨不得將往日有所聯係的羌人全部供出來。

廷獄中動用了大刑逼問,終於有一個鬆口,說出了張嘉的名字。

此事涉及為皇室車駕、儀仗及禁軍養馬的未央廄令,好歹是保住一條性命少府丞自請參與審訊,勢必要在其口中問出一二。

東都一時血光衝,隱有當年黨禍勢頭。

魏冉親臨廷獄探望張嘉,被綁在刑架上的人已看不出一塊完好皮肉,隻是一具懸於鐵鉤殘軀。涔涔鮮血混著冷水滲入地下,四下的慘叫聲甚至蓋過了兩人的對話聲。

“他若是明主豈能作壁上觀?”

張嘉勉強抬頭望向來人,右眼已成血窟,一滴冷汗滾入血泊,倒映著萬千殺機,“魏侯?當年先帝賜我丹書鐵卷,爾等對我用刑……是為大不敬。”

刑吏當即揮起帶倒刺長鞭:“將死之人竟敢妄言先帝!若非陛下有言,你豈能苟活至今?”

張嘉笑了笑,咳出一口烏黑血沫:“我若一心求死,哪能任由小吏折辱,不過是為了親眼見到諸君無獲而歸。”

“你受陶邑王驅策,想迫使陛下滅口少府丞,中斷這條線索。”魏冉展開那本《天文誌》中間的字跡,“庶人郭氏今何在也?”

郭氏當年被廢,雖養在掖庭,但受先帝與太後的幽囚與折辱,所以書寫飛白才會生澀僵硬。

誰能想到,當年楊欒的飛白還是她教的。

不知是聽到了陶邑王還是郭氏的名字,張嘉終於露出驚懼神色,嘶聲咒罵道:“小人妄言!怎敢以庶人之名汙她,她是長樂宮真主!”

“當年你尚未未央廄馬奴,是郭氏救你一命吧。你報恩至今,也算是個忠仆。”這幾日魏冉與王昉之在少府中取到了先帝《起居注》抄本,回想起種種不對勁之處,最終隻能想到這個可能。

郭氏也許還藏在宮中,正是印證了當日項城王自刎前所言的妖婦。身為陶邑王的劉緦,本人並沒有很大能耐能夠策劃出這一係列變故,但如果他與曾居長樂宮數十年的郭氏聯手,便有更多可能。

瘦蛟尚可覆舟。

魏冉從獄中走出去時,一縷天光刺破黑暗。可深宮中的幢幢鬼影,比沙場上的更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