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1 / 1)

本該及早到場的劉晏辭動身頗晚,太後接連派人催促幾次,最後隱隱有動怒之意。

等到建章、未央、長樂三宮聯袂而至,宴樂形色過半,日頭也已高漲。貴女與郎君們三三兩兩聚集在帳子裡,綠柳拂鶯,遠處投壺的嬉笑聲不絕於耳。

沒有人注意到王瞻也隨著天子車駕一同到場。

此前來遲,是因為他奉召入建章宮。

年輕的天子衣素袍踞胡床,見他來,便躡著絲履行至丹墀,親自將他扶起:“鳳致這些日子受委屈了。”

因坊間風言風語傳倒宮禁之中,太後少不得拿李延年、張彭祖之流敲打劉晏辭,又暗示王瞻是世家子弟,斷不可令其為佞幸。劉晏辭聞言隻覺可笑,卻也不得不因太後之言而稍作疏遠。

恰聞黃門令唱誦未央宮賜甘露羹,劉晏辭深知身邊遍布太後與世家眼線,一時喉中吐出枯泉般的鬱笑。

王瞻仰觀天顏,闕壁儘染丹色,簷角鐵馬錚鳴,似有舊年戰場甲胄相擊之音。宮禁之中殺伐無聲,卻有預兆。

“三輔奏折徑入永巷,尚書台至今唯謄錄之用,陛下當真甘心嗎?”王瞻的手腕拖在天子掌中,後背浮起一片水汽,並非出於畏懼,而是興奮。他心想,終可得複祖上榮光。

“不甘心又有何用?”劉晏辭執著他的袖子,又向葉全示意。

葉全意會,便屏退服侍眾人,自己守在門外。

“未央宮之外,尚有戚黨與三公,朕與鳳致之交,尚得報與永巷聽。”劉晏辭眉峰皺起,一絲苦澀自甘露羹中滑過喉管。

王瞻用指尖蘸了點羹湯,在案上落下一個並不清晰的“王”字。這個字可以指代很多人,見劉晏辭不解,他才道:“陛下何不用椒房之戚,臣聞椒房尚有一兄長在東都,與司空隻占同姓。而昔年未央宮隻為皇後宮婢,因先帝賞識,拔擢其兄為校尉,如今已任至大將軍。”

提及王應禮這名字,劉晏辭捏著羹碗的手重重落下,“雖非同族,但到底出身琅琊,以其為兵戈斥未央宮,豈非驅虎吞狼?”

“朕時常想起,昔年孝和皇帝誅竇憲,多讀《外戚傳》,詔令執金吾與北軍五校勒兵屯衛南、北宮,更封大將軍為冠軍侯後誅之。如今魏侯領北軍,孛陽又與未央宮不睦久矣,何不以其把控太倉與武庫,與大將軍一戰?”

王瞻清楚這是天子的試探,他並不想在此刻挑撥劉晏辭與魏冉的關係,隻是反問:“臣有一問。陛下若當權,當為仁君否?”

拿竇憲為例比照當下,實在不夠準確。

且不說天子身邊可信任謁者遠不如孝和皇帝,單說魏冉便不可能放著如今的安穩不要,去做這樁刀頭舔血的賠本買賣。

就連王瞻自己也難免會代表世家利益,他樂見其成的不過是皇帝永閉永巷,徹底將權柄從太後手中拿走。而後將琅玡王氏趕回封地,儘數替換成他鷺陽王氏。

利用王增壽,拔擢她的兄長,從大將軍手中分權,才是最穩妥的做法。

“朕習孔孟之道,自然要當仁義之君。”劉晏辭並不清楚他問這話的意思,選了個最中庸的回答。

“仁義之君需常懷惻隱之心,但惻隱之心救不了天下千千萬萬人。”王瞻如是說,“就連孟皇後也救不了。”

劉晏辭被他戳中痛處,一時暴怒,飛出去的鎮紙斬斷了博山爐一縷青煙,將燭花驚得四下搖晃:“你放肆!”

“孝元皇帝優柔,遂有王莽九廟。陛下費儘心思將郭伶召回,難道不是為了效仿先帝嗎?”王瞻毫不驚慌,與其說是向劉晏辭本人俯身,倒不如說是向皇權俯身。

仁義為鉤銙(kua)之玉,權柄為建章之基。

待到皇後連續呼喚了數聲,劉晏辭才從沉思中回神。

黃門令呈稟陶邑王與王采薇自願退婚,他也隻是疲憊揮手,命其報太後。

他側目見王增壽關切神情,心中不免浮起王瞻殷殷囑托,便笑道:“此事終落定,一樁姻緣未成不免可惜。待親蠶禮後,還請梓桐代朕撫慰一番。”

他素來冷淡,少有和顏悅色時候,王增壽不免精神一振:“雖有托大之嫌,妾倒想為族姐與魏侯保媒。”

劉晏辭不知可否,提及她的兄長:“提及魏侯,朕倒有其他想法。舅氏(注釋1)賦閒,可去執金吾謀一番作為。”

“妾兄資質駑鈍,平素所好不過鬥雞角抵,豈可作薪添火。若其堪用,妾何受司空與女公子之辱,請陛下收回成命。”

想起兄長的不成器,王增壽不免咬牙,可麵上仍要做出泫然欲泣的小女兒姿態,向劉晏辭垂首盈盈一拜。

可劉晏辭已打定了注意,並非與她商量。

···

王增壽是商戶出身,自然知道自己已成衡器,左右兩端分彆站著天子與司空。

她雖明麵上與劉晏辭同列,但並不想放棄司空府的助力,便遣入宮前的仆女將此事告知王昉之。

夜宴散儘時候已至亥時,諸位公卿家眷均在各自帳中住下。王昉之方沐浴過,仰在春塌上晾乾長發。一屏之隔外,魏冉執著一卷《洪範》書簡,“天子居然心憂司空效仿王莽?”

“謁者令幾時又成了你的人?”王昉之拿巾拭去發梢上搖搖欲墜的水滴,隔著屏風將皇後手書丟出來。“太後希望朝中立著一位孝惠皇帝,但咱們這位陛下恐怕不會如她所願了。”

“以雁雁之見,何必屈居內宅,當立廟堂。前些時候對他施些恩惠罷了,我既不需要他背主,他自然也不會為難。”魏冉窺見倩影隱隱綽綽,伸手接住浸藥楮皮紙,指腹輕輕一抹,上頭的字跡便消失不見了。

劉晏辭自以為葉全是自己的心腹,卻不知他早已被魏冉收買,整個建章宮隻如一個四處漏風的木箱,處處都是破綻。

她捏著金錯刀挑開燭花,霹靂之聲攀上指尖,“倒是王瞻,受流言抨擊還能麵不改色出入建章宮,可見其臉皮之厚。你以前對他少有防備,也不算太冤。”

魏冉捏了捏腰間象征北軍的虎符。

當年先帝執意寵幸尚為宮婢的太後,便是看中她出身寒門。兩宮關係其實當如虎符,合二為一才得效用。

可惜太後並不聰明,她想效仿呂後,卻不知呂後尚有蕭何張良為肱骨。而她的兄長亦俯身於世家之下,蠅營狗苟,隻為求娶五姓之女。

“如今的劉家人,一個兩個都甚蠢。”他笑了笑,全然當自己沒有劉家一半血脈。

外頭燈盞已熄。

魏冉仰見月色,站起身來,他的帳子與帝帳相距不遠。雖然兩人情意已昭彰,但畢竟未成夫妻,夤夜不歸於王昉之名聲總歸有礙。

王昉之從屏風後步出,鬢發沾濕貼在麵上,“這麼晚了還要回去?我叫采葛給你備了側間床榻,不如將就對付一晚。”

“二十年也堪等過···如今,我也等得起這一時。”他拿鼻尖輕輕觸過她的,攜著春風,又在兩瓣輕紅上落下一個吻。

···

恰如兩人所想,王增壽的兄長任執金吾後,引得太後震怒。

太後特意著了蟠螭紋深衣,將先帝賜的鎏金杖橫在膝前。昔年先帝病逝前,將此杖予她,旨在責罰天子。隻是她那可憐孩子,登基尚不到一載便疾病而崩。

若是她的孩子尚在,她何至於如此被動。

待到劉晏辭以孝道之名進來請罪,太後斜倚髹漆憑幾,抬手撥了撥高髻步搖,“皇帝來了,今日氣色倒好。太官剛奉了參湯來,皇帝不妨嘗嘗。”

“承母後體恤,朕恨不能時時彩衣娛情。”

聽他這話虛偽以極,太後恨不得以金杖戕之,麵色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隻是皇帝禮數周全,不能以此發落。

見劉晏辭淺抿一口參湯便擱置下,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發冷僻。宮人們噤若寒蟬,無人想在此刻觸當權者逆鱗。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太後才道:“聽聞皇帝抬舉了個琅玡王氏?這倒是小事,有司空察舉,在東都謀職亦可挑選一二。隻是執金吾掌宮禁,當避椒房之親。”

“母後說笑了,任人當舉賢而不避親,若因其人為皇後兄長便棄之不用,朕以為此非明君之道。更何況敕令已頒,若朝令夕改,恐損顏麵。”皇帝含笑奉上金壺為太後漱口。

太後驟然變色,冷冷一笑:“孤倒聽聞他前些日子在裡巷夾壁賭狗,連腰牌都輸給了太仆的監馬官?其當真為賢德之輩,還是沽名釣譽之徒,皇帝可有好好考量?”

宮禁中從來都沒有秘密,王增壽的兄長不堪大用,實在不是謙辭。而兩宮之間的劍拔弩張也已擺上明麵。

劉晏辭手中無人可用,不得不兵行險招:“疑不傷禮,諫不違孝,請母後勿怪。太仆掌馬政多年,如今馬市已關,朕亦憂心,才遣他接近監馬官。”

這倒是笑話。

縱使劉晏辭仰人鼻息也是大卉說一不二的皇帝,若他有心了解馬政,隻怕太仆不消一日便能整理好卷宗遞入建章宮,何須如此迂回。

“皇帝倒是多方回護,隻盼她與你同心同意,對得起你這番籌謀···罷了,孤乏了。”太後終於揮了揮手,不想再過問。

她知道拔擢皇後兄長的主意是誰出的,鷺陽王氏王瞻,當年構陷魏冉而被驅逐出東都,不知道今時回來又要掀起什麼風浪。

魏冉,若是魏冉能出麵與其抗衡就好了。

她閉上眼睛,由宮官拆下高髻,篦開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