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1 / 1)

開春後,王昉之擬定了表字——雁秋。

薛秋義久不動筆墨、亦不作文章,親自為她題字,一時引得雒陽紙貴。

“秋字蕭瑟落拓,倒不如魏冉的堂春生機。”話雖如此,薛秋義還是將那幅字仔細裱裝後才送出去。

父親、皇後亦增了禮,倒不如魏冉用心。他尋了塊壽山石,親手刻印送來。

淅淅瀝瀝的春雨將東都籠在雲渺之間,萬物催發,采葛早早將幾支迎春花插入瓶中,竟看一室生機。

因是倒春寒的緣故,王昉之仍穿了寶青色雲氣紋氅衣。見魏冉推門,她便擱下筆迎過去。

“何事這樣忙碌?”魏冉解下披風,就著她的杯子飲了口茶。

自人日後,孛陽公主當眾許下聘婦之約,他來司空府已是輕車熟路。

“采薇不日便要出嫁,儐相名單尚未擬定,東都貴人之眾,不可厚此薄彼。”王昉之順勢拽他落座,又苦惱道,“若母舅仍在,何有此一愁。”

魏冉忽地想起廷獄中那腿腳不好的楊家郎。

自劉晏辭大赦天下後,杜廷尉便將此事向上通稟。

十年之久,東都曆經變故許多,就連皇帝都已經換到了第三人,區區一個黨禍遺臣,早已不記其人不記其事。

因弘農家業早已付之一炬,楊家郎便居於城外一個楊欒名下的莊子中,由王應禮的部曲嚴加看管,就連魏冉也難近其身。

王應禮並未將此事告知長女,也許是在魏冉故意入獄,而他從采荇口中得知消息後,便開始籌謀部署。都說天家情誼難得,可司空府這等明麵上便是父不仁子不孝之家,也是少年。

魏冉一時猶豫,不知應不應當全盤托出。

可人精如她,哪能不懂他躊躇之處,伸手攀上他腰際,“你顧忌他做什麼。”

總歸是令她拿住了魏冉短處,他極其怕癢,見佳人有此作勢,隻得攬住她的肩膀連連告饒:“弘農楊氏,尚有一脈存焉。”

見王昉之當下心急,他才想起為何而來,取出袖袋中的印,輕輕置在她掌中。

“那個手爐既然贈我,便絕不能還你了。”

他指尖有一道刻刀留下的裂痕,已漸愈合,微微粗糲的觸感掠過她的手心。她玩鬨般將他手指攏住,反手取來印泥,在他手背上蓋下私印。

“這印刻的不夠大。”她蜻蜓點水般觸了觸那道紅痕,又停留於他唇上,“應叫東都人人皆知,魏侯為我所有。”

許是為了將人看在眼皮子底下來安心,幽囚楊崇的莊子並不算遠。莊上管家佃戶均聽聞過自家女公子的雷霆手段,見她與魏冉二人前來,便也猶豫不決。開罪其實屬沒有必要,可主君的吩咐亦不敢忘記。

王昉之並不等他們思索,抽過魏冉的佩刀便架在莊頭脖子上,“我素日不來,竟不知養出你們這等奴大欺主的東西。再不放行,這莊頭位置我便再選個可心的來坐。”

莊頭苦著臉,起先倒並不想應,可等脖子血線驚冷,才後知後覺磕頭認罪。

王昉之牽著裙裾步入室內,簡陋無匹的屋子甚至連柴火也舍不得燃,隻放了盞枯涸油燈,和一床近於千瘡百孔的蘆絮被。

“十餘年亦不可消你憤恨嗎?”垂首的楊崇並未注意到來人是誰,緊緊攥著一卷書,再讀一遍。竹片沉重,刻以小篆,壓在雙膝上,卻毫無知覺。

王昉之並不大認得麵前人的容貌,幼時母親並不常帶她去外大父家,隻路上聽魏冉說此人名為楊崇,才堪堪有些印象。

她最小的舅舅,一向頗有傲骨,不是個會迫於形勢而俯首稱臣的人。

“舅父之言,雁雁聽不大懂。”

楊崇猛然抬頭,望向逆光處的女郎。她清瘦得好似一葉柳,卻佇成一棵鬆,是他阿姐唯一的骨肉。

當年已將黨禍之羽剪儘,王應禮甘願俯首背叛,成為先帝的捉刀人。會有另一個女子繼承阿姐的遺誌嗎?哪怕她流淌著叛徒的血脈。

楊崇看不出王昉之的來意。可見小輩得此相似容貌,尖利了數十年的心不由得放軟一二。

當年阿姐有身孕時,已診出是個女兒,一直愁苦應當給她取什麼小名,便是楊崇道:“鴻雁於飛,肅肅其羽。不如喚她雁雁吧。”

他親手抱過那柔軟弱小的嬰孩,又與阿姐拉鉤。他的阿姐並不信任王應禮,便囑托他要照顧好雁雁。

可黨禍並非一句不知情便能獨善其身的。榮辱當係家族一身,若非答應阿姐,他本該自戕。

“雁雁···”他有片刻愴然,卻仍要鑽回冷硬的軀殼,“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王昉之向他盈盈俯身,道:“正是倒春寒時候,雁雁來為舅父添衣。”

他們來時為避免驚動太多人,便隻帶了個車夫。魏冉將新被與棉衣搬到屋內,又將破褥丟給莊頭,才覺得亮暢許多。

“我隻等著引頸就戮,何須身外之物。雁雁,並非舅父不願見你,隻是不當見。”他將那卷竹簡推至一旁,“弘農楊氏樹倒猢猻散,餘我殘生,不過是為見證你父高樓再起,見證他當年投靠昏君何其正確。”

先帝曾評價,楊崇這樣的硬骨頭,就算丟棄給野狗,也難遭啃噬。

王昉之曾經也深覺父親冷血,可促膝長談後,也明白他之苦衷。可立場不同,自然沒有相勸必要,更何況此恨亦成楊崇活下來的動力。

“舅父,人非草木,雁雁今日前來並無所求。隻為探視,隻要舅父一切仍好,我便心滿意足了。”她的演技並不算高深,甚至有時更覺自己有一脈相承的冰冷觸覺。

楊崇卻被這眩目春光刺傷,他伸手擋住雙眼,不敢看亦不敢求。他的阿姐熟知千年前後之變,可身死前唯一的心願,便是顧全自己的女兒。

她不是王應禮,不可以粗言穢語傷害。可她亦不是阿姐。

世上本不該有另一個阿姐,白白為不堪世道犧牲。

他揮了揮道:“既已相見,便就此彆過吧。若此小獠再帶你來見我,我當以殘軀揮簡牘驅之。”

“舅父的心意,雁雁明白了。”王昉之出門前又問,“若日後成婚,舅父可會來?”

但她並不期待得到回答。

魏冉心下暗喜,沒想到她說了那麼多,最後蹦出來這句話。

她要成婚,能與誰成婚,還不是和他。介時三書六禮,隆重之在比起她妹妹隻能多不能少,最好能讓母親入宮為她請個封邑,譬如縣君。

……

更深夜漏,驟雨如屑。

薛秋義乘一頂竹輿到了暢安閣。

他與王應禮本就是師生,沒有刻意避人耳目。

早已等候在外的仆從恭恭敬敬將他請進去。

“老師來了。”王應禮早已備好了茶,他多年病弱,喜飲薑湯,屋中飄開一絲辛辣味道。

薛秋義一貫客隨主便,輕呷一口,周身寒意一驅而散。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株梅,被匠人彎折成古虯形狀。學生想起老師當年時常讚頌梅花高潔,便想請老師來一觀。若是老師喜歡,明日我便叫人移栽去老師院中。”

“梅花高潔,本應自有形狀,若被匠人束縛,又哪是其本身。”薛秋義皺了皺眉,“有話直說吧,徽崇,繞彎子不是你的風格。”

聞言,王應禮忖度道:“老師說的是。”

他在家學開蒙後,拜在薛秋義門下,與楊氏兄妹成為同門。如今昔日錚臣已垂垂老矣,而他接替了他的位置,卻摒棄了他的堅持。

若不是王昉之執意要聘薛秋義為師,隻怕他們二人這輩子也不會相見。

“自阿昉擬過表字後,我便時常夢見定儀,她要我務必照顧好阿昉,萬不可令她涉險。”他又替薛秋義斟了一杯薑湯,“如今尚記得定儀的人,除我便隻有老師了。”

定儀是楊欒的表字。

薛秋義陷入長久的沉默,袍裾逶迤,似一條蜿蜒的溪流。他們的目光有片刻交錯,可兩人都不可直視對方的眼睛。

楊欒與王應禮都曾成為他最出色的學生。

王應禮將茶盞按在案幾上轉了轉,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白痕。“若阿昉與她走上同一條路,當如何是好?”

他與楊欒都不是重情的人。

但人失去過太多東西,就會心生畏懼。

他並不希望女兒與魏冉那樣的人攪和在一起。但這種不希望,他又並不會出聲阻止。

薛秋義低聲反問:“你的心裡不是比我這個老東西更清楚嗎?定儀看著心重,其實很淺薄,就像一汪水窪,她隻有最簡單的理想與信念。但雁秋不一樣,她什麼都想抓在手裡,倒與你很相似。”

“老師。”王應禮抬眸直視著老師的眼睛。這句話並沒有讓他不舒服,反而在期間嗅到哀傷。

燭火久未續上燈油而搖搖欲墜,王應禮的聲音很是寡淡:“我已是風燭殘年之身,竟不知如何對兒女說起。”

他有很多遺憾,譬如王昉之不是他的長子,不能繼承這份家業。又譬如當年,他應楊欒之言,在最後關頭選擇“背叛”。

“你……”薛秋義猶疑開口。

“情誼不得遊離於法理之外,這是我入禦史台時,老師教授我的第一節課。”他眼底浮上一絲淡淡的蕭索,“可無人能背棄情感而存。”

“老師,明日學生另選一株梅送去府上。”

王應禮對著老師長長作揖,他很少有恭謙之態。薛秋義見此情狀,亦覺傷懷。

天下應由年輕人掌控,而不是由他們這些老妖精汲汲營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