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薛秋義聘為王昉之的西席後,她便少有休息時候。哪怕將掌家之事稍稍放放,仍覺得力不從心。
這位老先生課業實在繁多,每逢見她歎氣便少不了吹胡子瞪眼一番:“老夫教導王司空尚未如此儘心儘力,你既然跪求你父,自當花費百倍千倍的努力。末了又道,“小女郎倔強如此又不肯低頭的,老夫此生隻見過兩個,一個是你母親,另一個就是你。”
隻是他所說總能適時發人深省,縱使王昉之心下抱怨,仍下馬看花一一完成。
唯有晁錯所著《論貴粟疏》總與她八字不合。不論重頭抄錄多少次,都逃不掉被薛公打手心的命運。
所謂重農貴粟、民大富樂,於王昉之而言,仍顯空泛。不去深耕,唯求聖賢書,便難免有清談誤國。她請父親聘薛秋義為師,便是因為他並非出身世家,而是青州農戶,因年幼時極孝而被青州牧看重。
一方麵是出於上輩子她與劉緦爭鋒相對,她諷刺劉緦是受中官(注釋1)養大。劉緦反而嘲笑她不知人間疾苦,不知粟米售賣幾何。雖然深恨劉緦謀逆之舉害她失去家族庇佑,但他的言行仍不免在她心上烙下一片疑慮。
另一方麵又是因為青州曆經三次失複,已成漢胡雜駁之地。大卉雖一向看不上異族,將其統稱為傖子,但邊境貧苦人家亦有兩族通婚。王昉之親眼目睹過東都陷落於羌胡之禍,更想儘早作打算,最好能帶著整個家族跳下大卉的沉船。
“女郎,再不動身可要遲了,可趕不上少府那一道胡瓜羹了。”
王昉之後知後覺想起宮中設宴,父親囑咐她務必到場,適才擱下筆。
門房已套了車,從司空府行至北宮外隻消一柱香時間。
王昉之正想得出神,不妨馬車猛然頓住,她整個身子向前一傾,好在沒有受傷。
“出什麼事了?”
“女公子,前頭不知是哪家莽夫在南街縱馬傷人。許多人聚在一塊兒,恐怕要多費些功夫繞遠路了。”馬夫在前頭焦急得口生燎泡。
南街聚了不少人,瞧衣著大多是沿街設攤的小商販。他們少有敢與官差叫罵,隻因前頭引起禍端的凶徒掀翻了他們的攤子,便是要了他們的身家性命。
“算了,繞路費事,不妨看看熱鬨。就算真的遲到了,也有托辭。”王昉之掀起珠簾向外張望,她一貫不大喜歡入宮虛與委蛇,隻想能拖則拖。
縱馬馳過南街的是個年輕郎君,一身銀甲,日光耀耀,何其意氣,在東都中驚起一片沉塵。
王昉之亦不喜歡與武人打交道。人群裡頭發生了什麼,隱隱綽綽看不大真,隻聽聞呼喝如浪潮翻湧,簇擁的人群突然四下退散開,好似生怕禍及自己。
“發生什麼事了?”她奇道。
馬夫踮著腳望了望,驚駭萬分:“好像是死人了。”
南街一時空闊開來,馬夫反倒躑躅不前了。他回問王昉之:“女公子,瞧著倒是要趕人走,這當如何是好啊?”
她猶疑片刻道:“既然讓出了路,就從此走吧。車上懸了旗幟,料他也不敢有非分之舉。”
車鈴再度細細碎響,垂落的竹簾擋住外頭的街景,淡淡的血腥味卻在鼻息間彌漫開。
可她的車架沒能走太遠,便被人攔下:“讓你們主人家來回話。”
“主人家在簾後,請君行個方便。”嘚嘚馬蹄聲極快趨近,朔風順著探進車來的馬鞭一道湧入,衝散了王昉之故作的鎮定。她緊緊攥住湯婆子,這是手邊唯一可用的武器。如若對方是個登徒子,她便叫他嘗嘗此錘厲害。
探進馬車的郎君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和寒夜星般的眼睛。暮色已近,晚露在他的銀甲上鍍了層霜色。
王昉之注意到他的衣襟上用古體繡了一個小小的“魏”字,心下驚異已非比尋常。
孛陽公主之子、已承襲爵位的魏侯、受封掌權的南樓校尉,亦是她前世曾與之通信的人。
魏冉、魏堂春。
“魏侯。”王昉之垂頭擺出東都女郎慣用的做小伏低姿態。“今日宮中設宴,此去北宮唯有這一條路最近,可否請魏侯行個方便?”
“王氏女公子膽量如斯,令人心生佩服。”他並非獨斷驕橫之人,聲音也如春風化雨,帶著少年郎獨有的清朗。“方才南街有刺客橫行,唯恐驚擾女公子。”
“隻是屍體,又有何懼。”
聽聞此言,他便適時側了側身子,有意叫她看見橫在南街的屍體。她的視線同樣不受控製地望過去——人總會被刺目的殷紅吸引。
躺在地上的人她曾在宮中見過數次,是太後身邊的葉常侍——正心口插著一枚短矢,仰麵栽倒。
方才的騷亂便來源於此。
若是魏冉是公主親子,雖隻有個校尉虛職,卻實打實掌著衛戍東都四軍之一的北軍。他起家順遂,沒有經曆過任何波折,早有人不忿於此,指望著能捏住他的把柄大作文章。
魏冉雖略有輕狂,但不至於沒有腦子。
念及此,她收攏了偽裝的乖順,直直與他對視,“魏侯平白被禦史拿住了把柄都不懼怕,更何況我。”
他有些許詫異,倏爾又恢複了素日冷靜。撤去馬鞭,轉而將手攀上窗緣,仿佛兩人早已熟識。
“是你嗎?王昉之。”
這話極輕,唯有彼此可聞。
王昉之便如同他那樣驚詫。他不是問十五歲的王昉之,而是問二十七歲的王昉之。就譬如可此刻二十七歲的王昉之,通過竹簾光影罅隙,瞧見的並非還未加冠的魏冉,而是許多年後已功成名就的魏公。
他也重生了。
她曾描摹過無數遍他的名字,他的封號,卻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與這個同樣年輕了十餘歲的郎君照麵。
他大權在握,他十惡不赦,他至高無上,他孤身一人。上輩子的美名與罵名,所有虛無縹緲的東西一齊化作了利刃,在她的思緒中撬開一個豁口。
“東都裡人人傳言魏侯輕狂,我倒覺得並非如此。”馬車外尚有父親埋在她身邊的細作,雖然家族一體,她仍不免用這個詞描述,便故意抬高了聲音。
“在女公子眼中,某當如何?”魏冉意會,擋住了外人探尋的目光,卻猛地捉住她的手。“你何時······”
何時回來?又為何會再此處相見?暌違十年,是他心誠則靈嗎?
王昉之本該抽開手,斥罵他一句登徒子。可一時間竟分不清,他是風雪歸人,還是風雪本身。
她有太多想要詢問的話,一時無從宣泄出口。在她死後,陶邑百姓如何安置?那些兵禍中南渡的族親,也安好嗎?她未曾見過的天下,又是什麼樣子?
“魏侯若有功夫,何不隨我一道入宮赴宴?路途不遠,自然可聽的我高見。”
可魏冉隻是歉意地彆開身子,“某今日尚有要務在身,並無赴宴安排。改日定然親自登門,與女公子請罪。”
他揮了揮手,遠遠圍住南街的兵士退至兩側。
他確實有許多話要說,但現在不是時候。
“這樣也好,我這手爐東都僅此一個,贈予魏侯,全當作信物。”王昉之將錯金篆文的手爐推給魏冉。
明明是不相熟的兩個人,卻親密得似故識舊友。
王昉之的手背上尚殘留著餘溫,像一道浸潤過溫水的綢緞。她沒了手爐,一時空落落的,隻能正經擱在雙膝上。
這一出耽誤了不少時間,馬夫緊趕慢趕,終於在申時前入宮。
宮宴設在天淵池,隻是尋常家宴,座中人並不太多,座次分得又散,難能瞧清對麵人麵龐。
太後與另一名華服婦人輕笑低語。
“你來晚了,不曾看見一出妙戲。”王應禮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半張臉隱在宮中投落的陰影中,神情嗤弄而玩味。
王昉之在父親身側坐定,雖不施粉黛,仍吸引眾人矚目。
“你們瞧瞧,徽崇家中的女郎果真是國色,小小年紀已有楊氏清姿,無怪徽崇舍不得。”太後招了招手,“來孤跟前。”
徽崇是父親的表字。
王昉之順從地上前,迤邐裙裾拖曳而過,她走得分外緩慢小心。
太後伸手抬起她的麵龐,像捧著什麼奇珍小玩意兒,“與你那個妹妹倒是半點不像。哪怕都有徽崇一半血脈,楊氏的孩子都要出類拔萃許多。”
那名貌美婦人便是魏冉的生母孛陽公主,她雖與太後不睦,但亦在側旁點頭稱是,又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不是事事都有福氣,譬如婚姻大事,還是叫陶邑王搶了先機。
王昉之聽聞這三個字,一時氣血上湧,可麵對座中皇室宗親與三公族眷,仍要擺出一副鎮定麵孔。
“也是鴦奴與徽崇的小女兒有一番機緣。”太後好似憐愛地摸了摸王昉之的麵頰。“不過小姑娘莽撞天真也算不上什麼壞事,鴦奴的性子太沉靜,與她兩兩相配倒是湊趣了。”
鴦奴是劉緦舊日在宮中的小名。太後曾有親生兒子,對年幼失孤的劉緦並不儘心,甚至擔心他犯上作亂,便賜了這卑賤又作弄的名字給他。
謝恩的聲音溫和乾淨,與王昉之所熟悉的彆無二致。
她氣血上湧,順著太後手上力道回望,與劉緦跪在一處的,正是換了身衣裳、頭發散亂儘濕的王采薇。
果然是出妙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