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影搖曳如水,映得床榻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李林竹半倚在床頭,眼神幽深,似醒未醒。
自不記得何時起,他的夜晚便成了無儘的折磨。偶爾能入眠,也是淺淺的一夢,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從夢中驚醒。
或許是從去年的秋闈落榜開始的吧,又或許是何蘇欣嫁入侯府的那一天,亦或者更早,從他聽聞了太醫局劉太丞的隻言片語之後。
但昨夜,他破天荒地睡得極好。確切地說,是後半夜才有了久違的安眠。
前半夜的記憶有些模糊,似乎與客喜聊了許久,言辭間帶著些唏噓與頹喪。
酒過幾巡,便再記不得了。朦朧間,他又夢回兒時,大爺爺坐在書案前,耐心地教他與堂哥李林蘭一同練字。
“林竹啊,這個‘竹’字,要寫得有節,有韻。”大爺爺慈眉善目,執筆輕點他寫錯的地方,“做人也當如此。”
兒時的他總覺得大爺爺的聲音如清風朗月,聽著便讓人安心。可畫麵一轉,天色驟變。烏雲壓頂,夜風嗚咽,夢裡的大爺爺眉眼扭曲,驟然成了猙獰模樣,張牙舞爪地撲向他,“我待你不薄!你們卻恩將仇報,還我!還給我!”
他想逃,卻發現自己被那雙枯瘦的手牢牢扼住,窒息感一點點襲來。眼看便要支撐不住,卻有一陣暖風卷過,將那陰森的夜色連同大爺爺一並吹散。他仿佛被抽離了那片噩夢,眼前又回到了熟悉的書房,大爺爺微笑著摸著他的頭,輕聲說:“竹兒,彆怕。”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夢中驚醒,滿頭冷汗,神思卻漸漸歸於平靜。坐起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床榻,而另一頭躺著的女子,正是任氏。
她竟回來了,還以為會在何府留宿一夜。他心中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被另一股氣味吸引了注意——一種不太明顯的汗氣。
他素來嗅覺靈敏,這種氣味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循著氣味低頭一看,竟是任氏的棉襪傳來的。
他搖了搖頭,心中默默吐槽:“這女子,果真不修邊幅。”
思緒微轉,他準備再小憩一會兒,卻發現任白芷睡姿極為豪放,幾乎占據了整個床尾,連一絲下腳的地方都未留。
他無奈歎了口氣,隻得繞到她的另一頭重新躺下。
雖然無法入眠,但他閉上眼,試著靜心。夜風輕拂窗欞,蟬鳴不絕於耳,連綿的音律在這安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他一度以為自己對這些蟬鳴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能分辨自家院中蟬與鄰院蟬的叫聲有何不同。
但今夜,蟬鳴中多了一種奇特的節奏——任氏平穩的呼吸聲。
那聲音柔和且均勻,不知為何,他竟不自覺地隨著她的呼吸調整了自己的節奏。漸漸的,喧囂的心緒仿佛被這節奏所引導,安寧而舒緩。
慢慢的,李林竹竟然又合上了眼,再次沉沉睡去。這一覺,夢境乾淨如雪,無半點雜念侵擾。他醒來時,竟生出一種久違的輕鬆與釋然。
這是他很難得的一次無夢的睡眠,一直持續到自己腦袋被一隻飛來橫手垂了一下,他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任氏猛然坐起,憋紅了臉,慌忙中還不忘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真是,一個有趣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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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桑桑,又名,任白芷,在第一次跟名義上的丈夫同床後,被對方嫌棄腳臭。
果然所有斷袖,都有潔癖。任白芷在內心這樣安慰自己。
“你昨晚是不是沒洗腳?”對麵的李林竹卻不依不饒。
任白芷計算了一下自己能打贏他的可能性後,最終決定避其鋒芒,略帶敷衍地應道:“官人昨夜喝多了,不也沒洗?餓了吧,我讓蔓菁去買些早食,灌漿饅頭如何?”語罷,故作輕鬆地轉移了話題。
李林竹淡淡瞥了她一眼,抬手掩住唇邊輕打了個嗬欠:“先讓蔓菁打水給你洗麵吧,我讓客喜去買。”
“客喜是?”任白芷假意裝傻,臉上的笑容更顯得虛偽。
“我的書童,你應見過。”李林竹隨口答道。
任白芷挑了挑眉,心中暗暗揣摩:她的猜測八成是對的,這人一大早就念起情郎的名字了。
李林竹似有所覺,忽然直視她道:“你那是什麼表情?”
任白芷一愣,連忙退後幾步,嘴角依舊掛著假笑:“沒什麼,隻是覺得這名字挺有意思。”
李林竹聞言,神色稍緩,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爹取的,他覺得從醫者,應讓來客歡喜。你不覺得可笑嗎?都病了,還談什麼歡喜?”
任白芷輕笑著穿上褙子,隔著屏風說道:“醫者仁心,能予人絕處逢生的希望,自然是歡喜的。”
“你倒與他想得一樣。”李林竹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調侃。
未及接話,門外傳來敲門聲,蔓菁的聲音響起:“大娘子可是醒了?”
任白芷整頓衣衫後,走去開門。門開的一瞬,她瞥見客喜也在,便隨口吩咐道:“勞煩去買些灌漿饅頭罷。”
待蔓菁打好水,任白芷自顧洗漱,便示意蔓菁上前伺候李林竹。
她原以為李林竹這等紈絝子弟,定需人伺候才肯起床,卻見他猛然推開蔓菁欲上前扶衣的手,神色不耐。
果然是個潔癖的基,任白芷腹中暗笑,隨即對蔓菁說道:“他事兒多,咱不理他。”
李林竹似覺自己舉止過激,遂歉然解釋:“我習慣自己來,並非針對你。不信,你可以去問客喜。”
任白芷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心中卻冷哼:果然,心尖上的人都得時不時提上一提。
她忽然起了玩心,想著早上被他嫌棄腳臭,這會兒怎能不找機會回擊?
“官人還真是清心寡欲,我嫁過來這麼久,竟未見你身邊有個伺候的女使,倒是少見。”她話中藏針,眉梢微挑。
豈料李林竹竟毫不羞赧,反倒笑意漸深:“一般人家的男子怎樣,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任白芷一時語塞,勉強擠出一句:“我有一個弟弟。”可說完便覺不妥,趕忙補充道:“算了,當我沒說。”
見她這般窘態,李林竹笑得愈發歡暢,悠悠說道:“下次倒要好好規勸賢弟,切莫耽於此事,對身體不好。”
任白芷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罵了千百遍:真是個伶牙俐齒的陰陽怪氣!
蔓菁在一旁,被這對活寶般的夫妻“車速”牽連得無所適從,臉頰漲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縫裡。
任白芷瞥見,不忍她繼續受窘,狠狠瞪了李林竹一眼,隨即轉身拉過蔓菁的手,從抽屜裡取出一貫錢塞給她:“明兒不是說要請假回家看看麼?我今兒也沒什麼事兒,你這會兒就去收拾行李吧。吃了早食就出發,興許天黑前還能趕到。”
蔓菁連連推辭,態度恭謹卻不敢收錢:“多謝大娘子恩典,我明日早上再走便可。”
任白芷卻堅持,將錢硬塞到她手中,語氣不容置疑:“急什麼?多待幾日再回來吧。我這兒閒得很,用不上你。安心回去,趁這機會好好陪陪家人。這段時間你伺候得辛苦了,拿著吧,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話音未落,蔓菁的眼眶竟然濕潤了,攥著任白芷的手遲遲不放,哽咽道:“不、不不,大娘子,那我不走了!”
任白芷愣住,心下納悶不已:紅包推辭也就罷了,至於哭成這樣嗎?難不成她真不想要錢?可這天底下,誰會跟錢過不去?
一旁的李林竹卻慢悠悠開了口,語調帶著幾分玩味:“你就先接著吧。正好範村的金銀花到了時節,往年都是錢四去采買。今年趕巧你要回範村,順路帶些回來就是了,這錢也算是預付,采買的數量你稍後去藥鋪問錢四便知。”
任白芷聞言,再次瞪了他一眼:好好放個假,你竟還讓人家順道加班?這心是黑的吧!
出乎意料的是,蔓菁聽完此話,竟慢慢鬆開了任白芷的手,低頭將那一貫錢收好,隨即跪下謝恩:“謝謝主君,謝謝大娘子,蔓菁這就告辭了。”
“這就奇了怪了……”任白芷喃喃自語,心裡滿是困惑。
蔓菁剛一走,李林竹便立刻恢複他那副賤兮兮的模樣,挑眉笑得像偷吃了肉乾的雙雙:“怎麼樣?我厲害吧?”
任白芷一臉茫然:“哈?”
他見她反應遲鈍,微微一愣,隨即換上幾分無奈的表情,似是耐心地解釋:“你不會沒意識到吧?剛剛你那番話,聽在蔓菁耳裡,可不就是‘卷鋪蓋走人’的意思?”
“啊?”任白芷瞪大眼睛,差點沒喊出聲,“天地良心啊!我哪兒有!”
她在心底呐喊:蔓菁從自己醒來那天起,便事無巨細地伺候著,不僅教自己識字、發音,還悉心講解這身體原主的過往,幾乎是個007社畜都望塵莫及的角色!
她不過是記得蔓菁之前說想夏至後請假回家,就想著多放幾天假讓她好好陪陪家人,還加了點獎金聊表心意,怎麼會被理解成要開人?!
她一臉“竇娥冤”的模樣落在李林竹眼裡,他禁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就你這腦子,書房裡那篇《淺議青苗錢》,真是你寫的?”
任白芷氣得牙癢癢,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一時間詞窮,隻得自我安慰:忍住,哪怕是為了和離之後的那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