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良馨還是去相親了。

江京軍區大院主乾道,兩旁水杉由綠轉紅,如詩如畫,樹與樹之間拉著橫幅標語:“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

迎麵一輛綠色斑駁的軍車駛過來,良馨被二嫂拉著往路沿避讓。

車窗半開,對上一道威嚴的視線,隻一眼,一般人便得即刻立正站好。

比如抓著良馨胳膊的二嫂,身體瞬間筆挺僵直。

軍車駛過,二嫂擦了擦冷汗,看著“二般人”懶散的小姑子,咂舌:“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對不對,不能說是虎,隻能說你估不出來那是什麼乾部才不怕。”

“這輩子跟我又搭不上關係。”

“.......也是。”

二嫂回頭,看見門崗哨兵衝著軍車敬禮,勾緊良馨胳膊將人繼續往前拖,“你也不用喪氣,那種大乾部我們是搭不上關係,但是一般軍乾部,我們今天還是有可能搭上關係,要真搭上了,你也就有救了!”

良馨的臉上除了懶意,沒有一點興趣。

路過軍人服務社,電線杆上的大喇叭驟然響起軍號,旋律激昂悠揚四方,前方大操場傳來戰士們操練的口令聲與雄壯有力的足音。

良馨聽著非但不精神,反倒打了個哈欠。

領路的衛兵停在一排紅磚三層職工樓前,二嫂一把掐住她的胳膊,壓低嗓音興奮叫道:“團職樓,是團級乾部!小馨,我就說你有福氣!快轉過來我幫你整理!”

良馨雙眼含著打哈欠的生理眼淚:“.......搞了半天,你連對方家庭都沒搞清楚就抓我來相親?”

二嫂將包在良馨頭頂的紅色方巾拿下來抖了抖灰土,再重新疊成三角圍在她脖子上係好,看著被凍得白裡透紅的巴掌大小臉:

“管他是誰,總之是這軍區大院裡的人,能住進家屬院的總歸是乾部,家庭成分不用擔心,都是經過嚴格的政審篩選才能當上軍人.......不準皺眉!”

二嫂訓了一句,嚴肅道:“就這關係還是我回娘家大鬨一通才不情不願給我安排的,今天你要不好好表現讓這事成了,回去你就等著挨批吧!”

良馨慢悠悠道:“你找的又不是軍人本人,是乾部子弟。”

“父母出身都沒問題,兒子還能有什麼問題。”二嫂說這話眼神虛了虛,話也跟著軟了點,“要不是你為了衛遠陽那個過河拆橋的陳世美......”

二嫂的話戛然而止,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話音一轉接著道:“要不是你去多養那六隻雞,相親也不會相的這麼匆忙,我剛才可不是嚇唬你,這一次我們大隊攤到了一個批.鬥名額,你在這關頭被抓住,爸是個官迷,篤定會大義滅親把你推出去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批完你還得送進縣裡關兩個月!”

良馨腳步加快,“走了。”

二嫂滿意笑了,“這就對了!.......哎?他怎麼又走了?”

路過三層團職樓,衛兵停止腳步,與一名四個口袋的乾部敬了禮,便繼續往前走。

前進的方向,讓二嫂眼裡的疑惑慢慢變成了狂喜,激動地聲音都顫抖了,控製不住力道使勁搖著良馨的手臂:“前麵是西院!”

良馨詫異,沒說什麼跟上去。

“四層樓房!”

二嫂看著右側的四層紅磚樓,抓著良馨手臂的指甲已經快嵌進肉裡去,臉頰激動地紅撲撲,壓不住嗓子,聲音都微微揚高了:“師職房,小妹,這裡麵全都是四室一廳的師職房!這是爸那個大隊支書一輩子可能都說不上話的大乾部!這下你有救了!你要享福了!”

良馨把二嫂激動的手掰開,揉了揉胳膊,“你連是誰都不知道,虎子大舅也不來,真能這樣進去相親?”

二嫂再次抓住良馨,正想說什麼,發現衛兵走過四層樓房,依然沒有停下,臉色頓時一變。

二嫂沒回答,良馨轉頭,發現她嘴唇正哆嗦著,順著她的視線望向衛兵的背影,渾身的困意與懶散勁稍稍退卻。

兩人一路隨著衛兵,走進家屬院後側一道有哨兵站崗的院門。

一幢幢青瓦灰牆,絳紅門窗的二層小樓,隱在蓊鬱的樹木之間,幽深空靜。

衛兵停在其中一幢門前,對著門崗警衛敬禮後,轉身對著二嫂與良馨敬禮,指向門口,示意目的地到了。

二嫂下意識抬起僵硬的手指放到太陽穴回禮,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

寂靜的道路,響起口水吞咽聲。

良馨打量完,眼裡帶著不確定看向二嫂,“這裡?”

二嫂除了“咕咚咕咚”不停咽口水,一點反應沒有。

帶路的衛兵已經走了,道路上又來了一隊流動哨,二嫂再傻下去,就要麵臨被盤查了。

良馨掐了掐她冰涼的臉。

二嫂被掐醒,臉上毫無之前看到團職樓師職樓的激動興奮,反而全是驚惶失措,“這....這......”

顯然很明白這樓意味著什麼。

軍區大院獨棟二層小樓,皆是軍職樓。

顧名思義。

將軍樓。

軍區首長家屬樓。

“怎麼辦,我.....我不知道啊,這......我大哥,我大哥怎麼弄到這了.....”

二嫂驚嚇得語無倫次,從公社到省會,一路都是拖著良馨走的,這會兒依然拽著良馨,卻完全相反,把良馨當成了主心骨,“怕不是我大哥報複我,故意耍我們的,我們......我們回去吧!”

這話正得良馨心意,拖著二嫂轉身往外走,門崗警衛突然叫道:“馬醫生介紹來的吧,這邊請進。”

二嫂再次如先前在大院門口一樣,瞬間筆挺僵直,看向良馨。

良馨看著不靠譜的二嫂,“.........那就進吧。”

“進.......這這這能進?”

二嫂順拐掛在良馨身上,一步一個台階,走進二層小樓。

一樓會客廳四壁裝飾綠色護牆板,紅木地板通鋪。

靠窗罩著白色蕾絲沙發巾的組套沙發,坐滿了清一色綠色軍裝的年輕女同誌,全是四個口袋乾部服,紅星大禮帽下的容貌也是一個賽一個漂亮。

幾名中年婦女正聊得笑容滿麵。

看到有人進來,齊齊轉看向門口。

左邊的三十來歲,模樣清秀,放在人群裡已經屬於顯眼的那類,眾人視線還是一致聚焦在右邊。

帶襻的黑布鞋上濺了一些泥點,薄棉襖領口的紅色圍巾包裹著冰肌賽雪霜的小臉,初冬清晨的霜珠從眉梢滑落,稍一抬眼,長睫微顫,雙瞳立即映出一片水色。

對上她視線的人,無一例外,呼吸一輕。

一時間,客廳的人眼神各異,心思百轉千回。

坐在中間的齊耳短發婦女,明顯是主人,“是馬醫生的妹妹,馬小燕?”

二嫂緊張地口水都快吞乾了,說不出話,下意識點頭。

首長家屬態度友善,指著左邊的簡易單人沙發,“坐下歇一歇,小石,再端兩杯熱茶過來。”

良馨拖著二嫂走過去,坐進單人沙發。

客廳裡的人表麵上收回視線,繼續噓寒問暖話題,但餘光仍在暗自打量良馨。

炊事員送上兩杯熱茶,良馨端起熱茶吹了吹,先喝了一口,察覺不燙,一口喝光,將空杯放回茶幾上,“同誌,勞煩再倒一杯。”

這話立馬打斷了表麵話題,全都訝異看著她。

炊事員也跟著傻眼,首長家就沒見過這麼渴的客人。

首長家屬:“小石,再倒一杯。”

炊事員回神,忙接過杯子,想了想,又放下,跑去廚房拎了一個竹殼暖水瓶出來,添上茶,等了一會兒,發現良馨隻喝了一半,將水瓶留在茶幾邊。

不止炊事員盯著良馨,客廳的人都忘記說話,盯著良馨喝茶。

首長家屬輕咳一聲,“聽馬醫生說,他妹妹是下鄉到臨淮,臨淮是革命老區,解放前到江京得走一天的土路,前些年修公路了,現在過來要不了那麼久了吧?”

“半天。”良馨端起茶杯,遞給三魂七魄少了一半的二嫂。

馬小燕接觸到熱茶杯,一激靈,回了神,再一抬頭,對上七八雙眼睛,緊張得又結結巴巴,“入....入冬了,今天又降溫,穿得少,凍,差點凍壞了。”

“胡阿姨,記得小時候你家門口種著很多蘭花,頭些年不給種,現在政策變了,我特地弄來了蝴蝶蘭的種籽。”坐在良馨對麵的女兵,突然插話,手上拿著一個牛皮紙包,遞給胡鳳蓮,“我這兩天放假,陪你一起種上吧?”

良馨一進來就看到折疊落地門窗外,有一個大約有兩百平的院子,正荒廢著,一院銀杏落葉。

“我還發愁院子裡種什麼。”胡鳳蓮笑著道,“後勤部的人來說過,把這鋪上水泥地坪,乾淨利索,我不太樂意,思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種點什麼,永紅這蝴蝶蘭是不錯,你們還有誰能給我出出其他主意?”

拿著蝴蝶蘭種籽的女兵表情微微一僵。

其他女同誌臉上倒是一閃而過的欣喜,爭先恐後給建議。

有說薔薇,有說爬山虎,葡萄藤,有說挖個池子養魚,還有說讓後勤送來名貴的樹。

就剩良馨沒有開口。

眾人的視線又隨著胡鳳蓮,看向良馨。

都等著良馨回答,良馨不說不行了,隨意道:“種辣椒。”

客廳驟然陷入安靜。

“辣椒?”胡鳳蓮問:“什麼辣椒?”

“青椒,朝天椒,小米辣,燈籠椒,子彈頭,二荊條,螺絲椒,野山椒.......”

“...........”

客廳的女同誌們全都一言難儘看著細數辣椒種類的良馨。

二嫂僵冷的身體,都被一個接一個辣椒,說得火辣辣冒汗了,拽了拽良馨的衣角,“說什麼呢?”

胡鳳蓮看不出什麼心思的臉,多了些許好奇,“你種那麼多種辣椒乾嗎?”

“吃。”良馨道:“各種辣椒有各種吃法,辣椒小炒肉,剁椒魚頭,辣子雞,水煮肉片,麻婆豆腐,香辣螺絲,油潑辣子.......”

“嘁!”

一陣嘲笑突然打斷了良馨的話,蝴蝶蘭女同誌的眼底藏著一種優越感:“你當這裡成是你們生產隊自留地?貧下中農是紅五類,政治覺悟最高的人,剛還說你是老區來的,怎麼會是這個德行?真是丟人現眼!”

二嫂臉色一變,張嘴就要回擊,被良馨按住胳膊。

“丟人現眼?”良馨疑惑道:“主席同誌說,不吃辣椒不革命,他老人家曾自己親自在院內種辣椒,還將親手種的紅辣椒當做回禮贈送給斯大林,早年打反圍剿,主席同誌也以吃辣椒講述作戰方法,除了革命的角度,主席同誌更是將吃辣椒上升到哲學的角度,政治的角度,怎麼到你這,成了丟人現眼了?”

蝴蝶蘭女同誌臉色頓變。

旁邊的中年婦女臉色也頓時白了。

客廳與之前一樣陷入寂靜,卻是一種肅殺詭異的寂靜。

首長家屬琢磨少頃,臉上閃過一瞬恍然大悟,忙看向廚房:“小石,等一開春,就把院子裡的地翻了,全種上辣椒,記得一定要多種點革命性強的紅辣椒!”

“我也正愁家裡種點什麼,這下知道了,就種辣椒,我把陽台的舊花盆陶罐裡全種上紅辣椒,明年開春,記得捎帶上我。”

“大院外麵的國營菜站每年二月中旬就會有辣椒苗賣,鳳蓮,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多買點,把院前院後全種上!”

軍區大院正處於撥亂反正的敏感時期,在座家屬們都明白了辣椒的深層意義,一拍即合,爭搶著要種從前沒人想到過的辣椒。

良馨收到二嫂佩服的眼神,也察覺到在座的幾個年輕女同誌眼裡的輕視逐漸淡去,依然不緊不慢地喝茶。

仿佛剛才一張口就把人嚇得怛然失色的人不是她。

首長家屬欣賞看了一眼良馨,後瞥了一眼蝴蝶蘭與旁邊白著臉的婦女,“政治覺悟不高的人,走不進來軍區大院,進得來的,政治覺悟其實一般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蝴蝶蘭女同誌連忙點頭,“胡阿姨,今年全軍彙演,我和你們家月季的雙人舞獲得了舞蹈比賽的一等獎,一起受到總政治部領導的接見,回來後就成功提乾,提乾之後,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提了乾就懈怠,最近新練習的獨舞已經被軍區選中,正全力以赴準備明年的全軍彙演,爭取再次得獎。”

良馨看到蝴蝶蘭倒豆子似的自捧了一大堆話,後麵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同誌臉色臭了幾分,較勁似的立馬開口:

“我提乾後雖然沒有再跳舞,但我是被調到了話劇團,之前在《紅燈記》表演李鐵梅,因為反響很好,團部黨委不但通過了我的入黨申請,還打算讓我同時飾演《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寶。”

胡鳳蓮笑著點了點頭,“我喜歡看《紅燈記》,看多少遍都不厭煩。”

“我們家這個不如你們家月季爭氣,之前雖被評為先進個人,三八紅旗手,但當了這麼多年兵,今年才剛當上通信女兵二連政治指導員。”

“月季哪如你家百合,今天說入黨了,明天說提乾了,說了兩三年了,上個月才剛提乾。”

“都比我們家詠梅強,當年非要去學醫,現在拖成老姑娘了,連個對象都找不到。”

“詠梅立過三等功,現在又是我們軍區機關門診部的醫生,你還要孩子怎麼出息?”

.......

二嫂剛才因為良馨的回擊,心裡升起了濃濃地自信,這會兒聽著唱歌的,跳舞的,拉琴的,學醫的,一個比一個漂亮就罷了,還一個比一個能乾上進,整個心頓時掉落到了穀底。

小姑子樣貌不比在座的差,甚至比她們還要出挑,但除了高中畢業學曆,也就在大隊部兼任廣播員,早晚對著擴音器讀一讀報紙上摘抄的新聞彙集和公社革委會傳下來的最新指示。

與在座的這些女同誌完全不能相比。

正當二嫂沮喪蔫巴的時候,聽到首長家屬突然問:“良馨,你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