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春雷劃破天際,萬物複蘇,龍蛇起蟄。
定平侯府不算長安城中占地宏廣之家,這個府宅一扇寬大綽楔門,屋瓦沿中軸依次向後推進,向左右對稱展開,府內婢子奴仆正有條不紊地從耳房走出,熄燈、澆花、灑掃,忙而不亂。
廚房內菜刀與案板碰撞發出清脆的“篤篤”聲,火勢被風箱鼓地“呼呼”升起,柴火燃燒發出劈啪劈啪的輕響。
一個穿楝色襦裙的少女提著食盒從廚房走出來,她頭梳雙螺髻,邁著蓮步穿過內廊。忽然旁邊一陣咳嗽聲,兩個小婢子從旁邊的灌木叢裡麵鑽了出來,斜著擦過這少女的肩膀,“噔噔噔”地跑下石階去。
“鬼追你們呢,在這亂跑!”少女張嘴就罵。
兩個小婢子回頭,嘴裡一路胡鬨笑嚷:“桑凝姐姐你莫生氣,清殊姐姐被罰著丟了半條命,這院子裡你就是頭籌,芝麻大的事你再這樣慪氣,少不得哪天也舍了命,劃不著的。”
桑凝臉氣得鐵青:“從前你們敢與我這樣講話?眼看著娘子做了主你們一個個都變成牆頭草,記住了,再怎麼都是奴才,個個一副賤相!”
跑出去幾十米的小婢子頓住腳,其中一個回頭道:“你不是奴才嗎?你以為你是主子?”
不等桑凝追上去罵,那倆小婢子嬉笑著跑遠了。
桑凝站在原地喘了好一會兒氣,一扭身走進簷廊去了。
簷廊往東走通向一處院落,其中一間屋瓦下一個婢子穿著的姑娘拿著合歡銅鏡,望裡麵人的樣貌。
鏡中人要比她原本的樣子看上去年輕好幾歲,也比原來的她長得要美,特彆是右邊稍挑起的桃花眼尾綴著一顆紅痣,好像說著數不清的風流情誌。
腦海中翻湧著本不屬於她的記憶,指尖輕觸手腕,觸感真實,她知道自己活著——可這副肌骨卻不是她的。
聲音透過裱糊著白色窗紙傳進來,她發現自己能由說話聲辨認出對方是誰。
成管事吩咐小廝說,把新進的木料拉進來收拾齊全入庫;花嬤嬤步履匆匆走過,囑咐婢子說,三姑娘想吃糖漬紅豆餡兒的鴛鴦糕,還有讓廚娘再做些冰糖蒸酥酪。
隱隱一兩聲叫賣從院牆外傳來,賣桃花枝的小販扯著嗓子:“驚蟄桃花開,家家插桃枝,辟邪納吉兆!”人間煙火的暖意喚醒了她惶然的意識,透過窗欞,隻見屋外密樹繁瓦,一隻繡眼在欒樹上抖下身上一團小霧,然後眯著眼假寐。
屋內滿鋪散水方磚被擦得發亮幾乎照出人影兒,左右開門可通內外,通向左邊主屋的門虛掩著,一架高大的蜀繡立屏擋住了視線。
寢床旁放置一個衣架、一個月牙兒杌子、一張窄條方案、還有隻木箱,再加上貼了窗花的木槅扇長窗下麵一方很簡單的妝台。這裡是定平侯府世子的院內婢子所住的地方,現在的名字是清殊。
半刻前她還是雪雲穠。
是安國公小公爺蕭際的侍妾,商賈雪家的獨生女兒。她父母親人遠上絲綢之路消失在了帕米爾高原,留她一個在世上成了一介孤女。安國公小公爺蕭際是她的情郎,也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依靠。
婢子寶笙喜慶的圓臉猶在眼前,經常藏在自己床下的小狸貓“阿狸”的叫聲也剛從耳邊消散,還有她讓寶笙將父親從靺鞨帶回來的山君牙放回皮布袋;寶笙用長長的羽毛撣子撣去【羨金屋】匾額上的細小灰塵……
床鋪上的玻璃枕;
孔雀翎揮出流光溢彩;
地龍裡銀炭發出爆裂聲;
煎了木槿葉和桃枝的水熱氣;
她剛浣洗好的頭發,那擱在黃花梨木桌上的白瓷小碗;
白色碗壁上疏疏落落的黃、青、明亮的蝦子紅。
他離開時轉頭看她,說明日就回;
鐘聲震顫未歇,便見城頭月影如刀,冷冷地刻入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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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處猛地一疼,放下銅鏡,赤足踩上床下放置的卷雲高縵鞋。看見木案上放著個藥盞子,旁邊一個溫熱的藥罐,小碗裡麵一顆醃漬青梅。記得小時候阿娘也是每次在哄她喝藥後給她一顆糖梅子吃。
揭開蓋子看了看,湯藥泛著烏沉沉的色澤,嗅了下苦藥香她將蓋兒蓋上,走到妝台邊。
妝台上麵擱著個巴掌大的木碗,裡麵有丁香、藿香的細碎,另有一方棉布,還有塊指尖大的動物油脂,旁邊再放著些紅色的朱砂。
這些製作口脂的東西閒置在這裡,另一邊還有個小木匣子,打開來裡邊兒有張畫了小兔子的畫,也就在這時候原主的記憶鋪天蓋地的湧進腦海,一時間眼前猶如走馬燈一般。
揉揉太陽穴,思緒愈發紊亂了,她立刻想衝出去找蕭際,可是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心臟跳得如擂鼓,這種不安是怎麼回事呢……
正思量時,竹篾門簾猛地被人一把掀起來了。
世子夫人身邊喚作琥珀的婢子,穿著花青色小襖,一張窄臉出現在門外,朝著這邊睨了一眼:“命還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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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原主正發著熱睡在床鋪上昏沉,外麵連綿的春雷,淅瀝瀝雨聲不斷,腦袋後麵疼的厲害,眼前所有東西紛亂旋轉著像是要一頭紮進股漩渦裡一般。
就這麼不知天光幾許的時候,世子夫人的貼身婢子琥珀闖進門來。
“清殊妹子,世子夫人娘家送來一盞寶貝,人手不夠你與我同去搬它進屋。”
琥珀生得一張寡淡窄臉,智慧與麵目一樣庸常,屬於扔進人堆裡便看不見的那種,她自幼就跟在世子夫人的身邊,兩人站在一處,更凸顯出世家主子的月明珠彩,瓊英膩雲。
這是琥珀這種婢子的第一樣好處,另有一樣是這種婢子忠心不二,完全與主子同聲同氣,且在主子為難的時候能夠很有眼力見地往前一步,將主子內心不堪的想法說出來,代其發聲,這樣不僅獲得主子歡心,有時候看上去竟像是在為主子指點一二了。
琥珀坐在了原主身邊,原主掙紮著睜開眼,略直起身子叉手道,“琥珀姐姐,今日妹妹身子實在不適,您再找彆人罷!”
“哪還有人可找?”琥珀的語氣親熱得很:“所有人都去準備明日驚蟄的事宜,全府上下竟騰不出一個閒人來了!如今這院子裡就剩你,你又是世子的知心人,外麵天氣一會兒就要落雨,作為內院的婢子,總不能眼瞅著世子夫人娘家的東西放在院外淋雨置之不理吧?再說若讓世子母家知道這偌大的內院中竟沒個幫把手的人,豈不是讓世子夫人臉上無光,丟儘世子的臉麵?”
這話說的讓人不好反駁,原主剛想借病痛無法起身開口,琥珀又繼續搶話道:“清殊妹子,如今正用人之際,你能頂上,合了世子夫人的心意,世子夫人以後定會偏疼你些。”
高門大戶的婢子們,說到底是還要在主母娘子手下做人,既然琥珀開了口原主也不好斷然拒絕得罪主母,於是咬著牙撐起身子下了床:“那我就去吧!”
琥珀自知捏住了原主的七寸,喜上眉梢:“清殊妹子願意顧全世子和世子夫人名聲,怪不得世子疼愛你的緊。”
這話說得很在心坎上,原主甚至覺得發熱也好了些,跟著琥珀走進院子,看見了門前放置了一個光彩奪目的物件,雨停雲散,太陽從雲後麵躍出一照,這物件頓時五彩斑斕,絢麗非常。
琥珀:“這是從登州道運來的東海玉珊瑚,極珍貴的寶貝,咱家娘子都還沒有摸,讓你先摸到了。”
原主望著麵前的一片璀璨十分震撼,她回頭問一步之外的琥珀:“咱們要搬動的是它?這麼大怕是搬不動。”
琥珀點頭:“這樣珍貴的東西不能讓外麵的粗笨男人觸碰,你放心,不讓你一個人搬,我會與你一起的。”
說著長歎了口氣:“這玉珊瑚的寓意是一雙兩好,舉案齊眉,這院子中說實話除了世子夫人,也隻有你有資格摸,世子夫人什麼意思你該明白吧?”
聽到這話原主的嘴角不自覺地一頓,剛想退卻的心全都亂了。這院中奴仆無人不知她的心思,她想要做姨娘。當下世子夫人的貼身婢仆如此暗示,她豈有不接著的道理?她想著,如果主母願意容她,她也一定是儘力伺候,讓主母高興的。
琥珀口吻甜甜蜜蜜:“妹子,姐姐我不能說得太透,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我是世子夫人的陪嫁,是娘子的貼心人,我與世子沒什麼情誼的。從今往後世子身邊的貼心人,娘子想要你做頭一個。”
頭暈腦脹的婢子登時被這甜餅胡亂塞喂了個飽,仿佛眼前的玉珊瑚真的是為了她而矗立在那兒,閃爍的光芒也都是她的未來榮光。
原主努力振作了精神,極力地克製忍耐著頭疼。走上前與琥珀一起搬起玉珊瑚。
玉珊瑚很重,原主手腕酸痛心裡卻喜滋滋的,就在往門內邁進去的時候,琥珀很自然鬆開了雙手。
“當!”地一聲,簾外習習的風從竹篾的間隙裡吹進來,將原主發熱的腦子吹醒了。
身邊響起來琥珀的嚎啕大喊:“老天爺呀,你看你乾了什麼事!”
從四周躍出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將原主登時摁倒,原主明白她這是著了道。
跌碎了一牙的玉珊瑚,印出被按在地上的她蒼白的臉。
後麵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故意損壞寶貝是詛咒世子夫妻不和,這罪責必須是原主一人的。世子夫人命人將她抽了一頓,剝了外衣罰跪在寒涼的廊下至次日天亮,不允許任何去看望幫助。
半夜下了雨,額頭燙得猶如炭火,桑凝去給她送衣服支傘,被世子夫人身邊的嬤嬤拉住打了幾下,終是沒能成。
桑凝在主子屋外求了一夜,原主也燒了一夜,直到滾燙的全身變得冰涼。
天蒙蒙亮的時候被抬回耳房,人已經沒了。等再睜開眼睛,清殊這盞美人燈,已經換了魂魄芯子。
雪雲穠,也就是現在的清殊抬起眼——眼睛裡比剛才的時候多了些活氣。
你我都是被人所害,我既借了你的身子活下來,那麼連帶著你的仇,我也一起報了吧!
她抬起眼向琥珀看去,天地間濕氣彌漫,桃花還未完全綻放,枝頭瓊珠一滴一滴無聲地落在地上。
竹篾門簾再次被人掀開,桑凝滿懷心事的走了進來。
桑凝抬眼一看見琥珀站在屋裡,麵上露出些意外,桑凝不理睬琥珀,隻是幾步走上前拉著清殊的手腕,摸了摸她額頭。
與清殊一樣,桑凝也是定平侯世子謝騁的貼身奴婢,她生了張鵝蛋臉,一雙丹鳳眼清冷又迷人,烏黑頭發櫻桃樣的唇,是個美人。
桑凝摸了摸清殊的額頭,心道這燒是退了,人看著也緩了過來,可是眼神卻有些不太一樣。不知道清殊是不是燒糊塗了,總感覺她看我的時候有些陌生。
桑凝沒顧得上細想,轉身將漆繪食盒放上桌案,從食盒裡麵拿出包紙包的紅糖,打開來用木匙挖出一塊兒放在碗裡,縛起袖子拎著圓壺,一波燙水澆上去攪開來,蓬蓬的甜氣遞到清殊麵前,“這是我去年製好留下的,你快喝了熱熱身子。”
說著又一樣樣拿出兩三個小盤子小碗,一碗是羊湯餺飥,桑凝說裡麵特地放了許多胡椒,要吃得多多冒汗才好;一盤芝麻胡餅,桑凝說將這餅掰碎了泡進羊湯才好吃呢;一碗八珍糕,桑凝說是特地要的想著你喜歡。
又說,你也曉得,今日是驚蟄,整個府裡麵忙活著,所以彆人抽不出空來看你。這不廚房的錦娘偷偷給食盒裡裝了一碗大紅棗,對你關心著呢!
催促著清殊趁熱吃,看著她將胡餅那酥酥的皮,軟軟的瓤咬下一口,這才抬眼看琥珀:“你來做什麼!”
琥珀吸了吸鼻子,香香的熱飯氣衝到腦門兒,也是第一次見到婢子之間有如此的情誼,她不覺吃一驚,滿是詫異地多看了兩眼。
琥珀不信在深宅大院裡麵有真情誼,就算是骨肉親人,也是看誰的權力大,誰的銀錢多。這是在白家大宅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得出的道理,認為眼前二人在她麵前演起來,加上一次沒將清殊整治死,早上被主子責怪,自然將這筆賬又記在了清殊頭上。
一字一句道:
“我來瞧瞧這人死沒死。真不明白老天爺是怎麼回事,居然留著狐狸精一條命,活活地在這兒與我們這樣的正經女子慪氣。”
“你說誰不正經!”桑凝昨日見識了世子夫人的狠辣,麵對琥珀她心裡是怯的,眼前穿青色襦裙的琥珀就好像條蛇,正對著她們吐信子。
不過桑凝沒有退讓,同是這府裡的一等婢子,此時若是退那就要退一輩子。
桑凝往前走了一步,護住清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