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光線刺破這黑夜,雲霞被染上金粉色,天地雲湧如蛟龍隱在其中翻騰不止。
淩崢嶸側目看去,初升的太陽紅彤彤的,目能直視,它溫柔又不容置喙地驅散黑夜,將光明灑向世間。但饒是如此,誰也不會因為這一會兒的目視就認為太陽能夠長久直視,更不會因為這光芒灑在身上溫暖舒適就認為光線柔弱可欺。
相反,柔和才是韌性極強的存在,飽含力量卻依舊溫淡從容,考驗的不僅是人性修養,更是一種如何對待世界的價值觀取舍。
神愛世人的本質,是以高俯低,是隨時可以收回的施舍,是單方麵的選擇,從來不以弱者的意誌為轉移,是隻關注自我而無關外物。
孟圖南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她的一舉一動隻是從心,那麼,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看待這段關係的呢?驕傲如淩崢嶸,聰慧如淩崢嶸,竟一時也想遮住眼蒙住心不去看清。
舒敬帶了換洗衣服過來,淩崢嶸去特需病房的洗手間衝了個涼,冰冷的水拍在臉上身上,他一時分不清心口的滯悶感是不是身體應激了。
還是理智說著回第三戰區吧,一個女人而已,自己又不吃虧。她那樣的性子無法馴化,不,也不應被馴化,自己的心動何嘗不是因為她是這樣的孟圖南。
可是,他狠狠抹了把臉,她怎麼能這樣橫衝直撞地來,又若無其事地抽身離開?那自己算什麼?算她泄-欲的工具嗎?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還未到房門就聽見裡頭傳來主治醫師怒氣衝衝的訓斥聲,“你們怎麼回事?什麼檢查也不肯做,來醫院乾嘛?浪費資源嗎?年紀輕輕就掛營養液,那是什麼好東西嗎?多吃幾口飯比什麼都強!抓緊收拾東西,現在就出院!”
老頭帶著一群人烏泱泱地走出來,還嫌不夠,“誰收的?沒有住院指標就敢收!你們是醫生,不是權貴家的走狗。”
這話屬實難聽了。
淩崢嶸輕咳一聲,到底沒接話。
淩晨才從急診挪到住院部,沒想到短短四個小時的時間,又要從住院部被攆走了。孫正跟在他身後大步離開,他去取車的間隙看到又一輛軍車緩緩駛來,副駕駛的玻璃半落著,叫人一眼瞧見了程驍斯文冷峻的側臉。
孫正將車停在樓下,淩崢嶸坐上來捏著鼻梁闔眼休息。“叫票務處儘快出票,越快越好。”
“嗯。”孫正應了一聲。
淩崢嶸見車子不動,掀起眼皮子看過去,“你還等誰?”
孫正透過風擋看向斜前方,目光一錯不錯,“剛看到程團長也來了,一直沒上樓,還以為隻是巧合,原來不是啊。”
淩崢嶸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程驍長身而立與兩位著灰藍色西服的男人在交談,一旁的車子掛著警字牌,數字很小,來頭很大,不是市警局就是國安。
“走。”淩崢嶸眯眼看著,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扶手。
“不去和小嫂子說一聲嗎?”孫正覺得這樣一走了之不太妥當。
淩崢嶸冷著臉收回視線。眼眸深沉,裡頭綴著難掩的苦悶。她在乎嗎?嗬,何必自取其辱。
舒敬回話,暫時買不到回程的票。淩崢嶸半闔眼眸,“那就開車走。”
兩人都累了一夜,接上舒敬和楊清帆後就換到後座睡覺。眼一閉一睜,再醒來已然是清晨七八點的樣子,但窗外的風景卻變了。一路都是荒郊野嶺般,很久才有一處小鎮村落,無邊的數目和不時擦肩的貨車,空氣裡都是不同於海港城清新濕潤的乾燥冷冽。
舒敬架著腿坐在副駕,嘀咕道:“怎麼回橙色區?不該回京都嗎?嘖,小爺好久沒回去喝一碗熱豆汁了,想的緊。”
楊清帆開著車目不斜視,他憂心忡忡,“咱都回來了,小嫂子一個人在那怎麼辦?她一個小姑娘,住院了連個送飯了的人都沒有。”
舒敬枕著雙臂看得很快,“你淨瞎操心,餓死你都不會餓著她一口的。這個檔口回來的科學家有多寶貴你不知道嗎?咱老大都是被叫來了當保鏢的,接著她安頓好了不就齊活兒了,不走留那能升師長咋滴。”
淩崢嶸靜靜聽著,不置一詞。
待他們趕回駐地時夜色已斐然,一切如常,像他們離開時那樣。文件井井有條地擺放在辦公桌上,君子蘭葉片正肥,小茶幾上的煙灰缸裡有半支為抽完的煙,軍服外套搭在衣架上,就連那壞一半的抽屜也依舊耷拉著半邊搖搖欲墜得堅持著。
楊清帆觀察著淩崢嶸清俊的臉色,“我,我先回去收拾屋子。”
“我就睡這。”淩崢嶸脫下外套坐在辦公椅上,一邊擰著筆帽一邊低垂著眉眼翻看厚厚的一遝文件,淡淡道:“通知各單位明天七點開早會。”
舒敬瞥了眼掛鐘,唔,差一刻鐘到十二點整。
不同於橙色區的平靜,海港城則暗潮湧動。劉文進花兩天時間寫好的報告才交上去就接到海總司的年底述職文件。
劉文進不得不去。
電話催得很急,但他仍執意來了趟醫院。
“圖南,你和伯伯一塊去寧市。”劉文進長話短說道:“擬戰局這次損失慘重,想在你身上做點文章,往年述職提前一周通知,這次太急了,我覺得不太對。保險起見,我得走哪兒都給你帶著。”
他看著少女安靜得躺在薄被下,那樣稚薄柔弱,愈發地自責。
“都怪伯伯護不住你,唉,能護得住的還被我勸走了。”
少女聞言不置可否道:“隻要我還想做研究,就避不開各方勢力的博弈。我既然是顆棋子,就得做棋子該做的事。 ”
劉文進覺得還是得和聰明人打交道,沒有後顧之憂。隻是他覺得很歉疚,“圖南呀,是我把崢嶸勸走的。他在感情裡習慣站在高位,性格又強勢,你和他要真的成了,他日後會指手畫腳,會按照自己的喜好和預設去要求你,試圖改變你。這不是過日子,這是在家裡耍陰謀。”
“太累,伯伯是過來人,不希望你過這樣的日子。”
孟圖南彎了彎嘴角,淡然回道:“謝謝伯伯,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
劉文進又驚又疑,試探問道:“你,你難道對他……那是怎麼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的?”
少女抿唇,這事沒法說太細,她輕歎口氣,“這事就這樣吧。”
劉文進見少女當真是放得下,心頭一鬆。不耽於情愛太難能可貴了,一心撲在事業上,就憑她的本事,早晚有聲名大噪,成為學術界泰山北鬥的資格。
“好,這事就這樣。”劉文進站起身來,“我雖去述職,但也不會不管這邊的事。我已經向上稟報了,相信很快會有結果。等你去了項目,環境就單純多了。”
兩人短暫交換過意見後劉文進秉持著快去快回的原則即刻出發,至於孟圖南的安全問題交由程驍代為承擔。
他想的很好,但變故就是在他前腳剛離開,擬戰局的王局長後腳就來到醫院將人接走了。齊雲飛被任命為這個案子的負責人,在醫院蹲了兩天,雖然得的消息是淩崢嶸已回第三戰區主持工作,但誰知道呢,齊雲飛總覺得淩崢嶸不像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
尤其這個女孩子,可能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齊雲飛亂七八糟想得很多,直到他看到劉文進一人過來,他鬆了口氣的同時,亦做好了以自己權貴身份壓他的準備。
但沒想到的是,他居然自己走了。齊雲飛嗤笑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劉文進到底不抗事。是以劉文進的車剛啟動,他就帶著四五個人上樓了。兩位擬戰局的女同誌二話不說上前將人反剪著手壓在床上,然後哢嚓一聲給她戴上手銬。從頭至尾,少女都蒙著眼,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
除卻要出門時,她停下來說要吃藥。齊雲飛不能拒接這個要求,於是冷眼看著少女緩慢地走到床邊櫃拿起一盒白色的塑料瓶,擰開後也不用水,就那麼摳出來幾個大白片塞進嘴裡,長發如瀑遮住她低垂大半臉孔,她麵上一絲表情也無,隻是乾嚼著走回門邊站定。
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清冷又稚嫩的氣息,有種不諳世故的懵懂。仿佛不懂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和那日審查時表現出的鎮定不屑判若兩人。
齊雲飛單手插兜,單手弾著煙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還有什麼要求?我們擬戰局不虐待戰-俘。”
孟圖南想了想,又要求帶著枕頭下的8開大的繪圖冊和一隻黑色筆記本。
齊雲飛親自過去拿出來,枕頭上尚有少女餘溫和一星點的香氣,他皺眉,用夾著煙的手將枕頭往床尾毫不客氣地一甩,然後拿起筆記本翻看著。
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他看不懂的字母和數字,幾乎全是推導公式。他合上本子又去翻圖冊,圖冊上什麼卻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齊雲飛將東西交給身後的工作人員,飛眉一挑,不鹹不淡道道:“請吧,孟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