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女帝病終,新帝率先入宮,沒有尋仇、沒有意氣用事,先行一步控製禁衛,將睡夢中的皇城宗親誅殺大半,砍下泰平公主的頭。

皇城宮衛是把刀,如果皇帝駕崩,誰第一個奪到誰就有了控製權。

可若皇帝沒死,便不可同日而語了,不再是單純的奪嫡。

是奪宮謀逆。

“為什麼要幫劉淩?”蘭情想不出祁陽加入的理由,他在女帝朝被女帝器重,委以掌管宮禁的重任,犯不著冒殺頭的風險幫新帝。

“為了天下蒼生。”祁陽的答複出人意料。

“我曾是他的護衛,陛下尚是皇子時便有淩雲誌,他答應過我立誌成為明主開辟盛世,況且先帝無子,與其放任宗室纏鬥數年,危及天下,不若快刀斬亂麻。”

他不後悔。

當年諸多皇子中,隻有劉淩一人身上見到了野心與膽識。良禽擇木而棲,祁陽背負父命,選中了他。

“祁家追隨太祖開國,世代為大漢儘忠,恪守祖訓無愧蒼生,效忠皇室,為的是萬民之福祉。”

蘭情眉梢一顰,“可你沒有效忠先帝。”

“先帝是弑父奪位登的基,我們祁家本來就不認。”

蘭情懂了,官宦世家所說的明主與百姓想要的明君全然不同。

官宦世家眼中,女帝才是不被承認、應當被更正的偽皇,將南漢拉回正軌的救星反而是新帝。

原主是編史的女官,蘭情識海一翻便能浮現女帝弑父的史料。

南漢厲帝暴虐無道,民怨沸騰,瀕臨顛覆,女帝為阻止父皇一錯再錯大義滅親。

她手刃了自己的父親,南漢的孩子卻因此有了完整的家。

“祁陽,”蘭情想問問他,“先帝嘔心瀝血治理天下,除掉昏君,力挽狂瀾,為南漢多續了幾十年的命,難道在你看來還不夠明君嗎?”

祁陽唇角染血,目光冉冉,“弑君就是弑君。”

“既然你那麼相信你幫新帝就能開創太平,那我給你獎勵。”

兩名女吏解開祁陽的鐐銬。

桎梏一開,祁陽如失去轉力的陀螺般倒地,連日拷打下他的氣力所剩無幾,解開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女吏將他架到蘭情麵前,扯起頭皮。

“我帶你去看看你和新帝奪宮換來的天下,一個你親手造就的天下。”

登上百雉城牆,便能看見相鄰的城郭,遠處的小城郭仍屬於新帝管轄範圍。

城牆低壓,城中貧瘠,無甚軍隊駐紮,偶爾能見幾個骨瘦如柴的人沿路乞食,也有幾個穿得還算蔽體的人在撿著菜葉。

“他們是家奴?”祁陽眯起眼眸,神情迷惑。

“是良民哦。”蘭情道。

“良民?”祁陽難以相信她,“良民有田地,陛下即位年年撥糧賑濟,他們不會是這身裝扮。”

“你啊,”蘭情淡掃一眸,“真是在宮裡待久了,知道賑災糧多少錢嗎?”

祁陽被問得霧水滿頭,“賑災糧不要錢。”

“一鬥一百兩。”

“不可能。”

“哪裡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私欲,有私欲就生貪念,新帝即位勢必要拉攏、任用自己人,不給好處人家憑什麼認你?對貪墨的官員就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女帝為嚴懲官商勾結,充盈國庫,特在各大行業設立官家賣場,如今成為新帝與官僚相互瓜分的小私庫,為督察貪官而下放給禦史台的權力,隨女官退場也重新收歸新帝。

原書中諸如此類的轉變比比皆是,全成了男主財力、權力的金手指,就為突出男主的至尊無極前無古人,導致文章十分割裂,一邊是宮鬥時整日說盛世明君,一邊又寫微服私訪時沿途白骨皚皚。

蘭情嘲諷地感歎,“可悲先帝為懲治官吏做的事,新帝沒幾年又弄回去了,先帝在位時出名的清官都吃得流油水。”

“這全都是汙蔑!”

蘭情揪起他的頭發,拎到城牆上,前胸猛撞在陶磚,祁陽痛出聲。

“你看那兒,本是一片稻田,荒年活不下去,農夫賣給財主換糧食,結果財主蓋了間勾欄院,仗著農夫不識字報高糧價,將農夫的女兒騙入勾欄院抵糧債。”

“再看那兒,那曾有間賣麵的檔口,主人本分做著生意,你知道如今成什麼嗎?菜人市。”

祁陽的臉被她扭向“菜人市”,一條白花花的成人斷腿倒掛在屠案,屠夫正宰著一個繈褓中的“菜人”。

勾欄扮相的女子站在外欄與屠夫討價還價,似乎不滿意屠夫的開價,又將繈褓抱遠了。

遠隔天地的城樓上,祁陽的視線逐漸朦朧,幾滴淚珠灑在城頭磚塊上。

“你幫劉淩換來的天下,就是這樣的天下。”蘭情轉著手腕掰過祁陽的臉,“還揚言要護我,你連自己想要的事物都護不了。”

蘭情將他按在城牆,望著對麵的滿目瘡痍。

祁陽悵望良久,心若被挖出架在火上烤。

女子懷中的繈褓還是賣給了其餘菜人鋪,屠夫手起刀落的瞬間,祁陽禁閉牙關,咽下千言萬語,最後化為一道聲嘶力竭的嗬喊。

遠方傳來足以聽見的騷動,祁陽重新看向菜人市,屠夫慌不擇路地收攤,原來是城郭外劉晗親率女兵攻城。

沒等兵馬派上用武之地,城郭內的百姓殺了財主,主動開城門迎劉晗。

他看見劉晗踏馬而入,去稻田觀秧,命人處決財主,取締菜人市,人間煉獄般的城郭自女兵來後煥發百廢待興的生氣。

霎時間,祁陽緘默無言,百姓已經用行動選出了他們心中的君主。

並非新帝。他輸了,輸給了民意。

“帶下去。”蘭情命人重押祁陽回地牢,“這個男人的信念已經破滅了。”

蘭情取來寫好的供狀,“衛尉少卿祁陽,於廿三日醜時貳刻招供,趁先帝未崩偽造發喪,此一罪也,夥同逆賊劉淩奪宮,此貳罪也。劉淩戕害宗親,有謀逆之嫌,是為偽君,故當討伐。”

“罪人祁陽,可有異議?”蘭情聲如閻羅,“沒異議就畫押吧。”

祁陽雙目空洞,乾涸如古井,在手印距離供狀僅有幾厘時淺淺頓了下,女吏一推,為他畫上大紅的押。

自此,人證物證有了,劉晗的討伐更有理。

供狀被抄錄貼在各州府衙,之前見證禦駕被擒的百姓與降兵困惑不已,“皇帝不是被抓了嗎?興王府裡怎會還有個皇帝?”

劉晗將計就計:“在興王府裡的皇帝是假的。”

眾人深信不疑,假皇帝的流言愈演愈烈。

劃歸劉晗的疆域裡,男子們逐漸流行起摒棄男裝的風尚,自願脫去圓領袍,以穿女裝為榮。

據說是劉晗青睞女子,上行下效,身著女裝更容易入仕,也比著男裝的更好找到活乾,連去富人家做長工的都換上丫鬟打扮。

男裝於是被打有粗鄙、莽夫之意,哪個男子穿了女裝似乎就高其他男子一等,走路也帶風。

以往在南漢,這些都是反著來的。

女帝即位身著男子樣式的龍袍,公主們以穿裙裝為孱弱,追崇女扮男裝,極力與昔日穿裙裝的女子劃清界限。

比之著男裝,劉晗當機立斷選擇下令改良女裝,由女兵按兵服改版了對女子更舒適寬鬆的裙裝和襦裙。

而今不僅女子自豪地不穿褻褲,撩起裙子種田插秧,沒人再會說不檢點,男子也追崇起了女裝。

雖不符合男子的身形,依然管不住大量少男束縛身體強穿。

月事帶也隨之推廣到四海,街上售賣再稀鬆平常不過,其餘商賈見到了月事帶的商機,都一股腦湧入湧入賽道,拚命生產月事帶。

但不消一段時日,九成的商賈被劉晗取締查封,理由是月事帶生產不合規,長度、放量過短,所用草木灰劣質。

月事帶好壞事關女子健康,而軍營與府衙大多是女子,一旦月事帶出問題危及的是兵力與政務,問題不容姑息。

劉晗大筆一揮,直接為月事帶立法,生產偽劣者判刑坐牢。

而新帝治理下的興王府,蘭情所創的月事帶被列為禁品,不予使用,民間仍有女子偷偷使用,屢禁不止。

興王府平鏡般的表麵,暗流悄然。

教坊司刺殺致使宮中走火後,大火乘風三日不滅,主殿燒毀大半。

新帝不怒反喜——又多了一個理由抬高稅。

為籌資重建宮殿,新帝將興王府與京畿賦稅抬高十分之一,經過官僚、衙役們層層向下的“傳話”,賦稅搖身一變,抬高至五分之一。

編民叫苦不堪,怒不敢發。

平頭百姓如今已不太在意皇帝是男是女,誰能讓自己吃飽,誰就是好皇帝。

數重宮牆內,新帝猝然在寵妃枕邊驚醒。

心疾加重後他屢次從在鬼門關徘徊,身骨愈發消頹,開始求神問佛。

方士言是有魂魄依附其身吸氣運,新帝不惜大燒財力辦法事,夢魘卻愈發頻繁。

禦床前,德妃點起辟邪線香,“陛下可是又夢魘了?”

新帝不應聲,並未打算告知心疾加重的事。

“你還記得楚蘭情嗎?”他問。

“是那個刺殺陛下的賊首?”她自然記得,看見陛下雙眼上的白布無人不會想記起她。

“朕夢到她了。”新帝絮語喃喃,“朕夢到朕沒有失明,她入了宮,與你們同為姐妹。”

“陛下真會說笑。”德妃話還含在口中,新帝點住她的檀口。

“朕從不說笑。”

他很想知道在那個故事裡他們的收梢如何,是好是壞?是否抱得美人歸?

一想到自己的目盲,他不由得生出強烈的對照落差。

楚蘭情在夢裡從來都是被自己吃定的,如今的她卻離自己而去,還創下月事帶,富甲一方。他有所耳聞,聽完唯餘恐懼,懼怕她就此高飛入雲,離他遠去。

楚蘭情是他的杜鵑,他不會允許她私自逃出掌心。

沒有人的權力能在他之上,就像他的寵愛可以盛寵不能專寵。

夢裡自己似乎專寵楚蘭情,新帝隻覺荒謬,帝王獨寵一人,皇嗣如何開枝散葉?

楚蘭情是他唯一當作人的女子,放著那麼多溫香軟玉不愛,隻對她一人交付真心,何等恩寵。

否則看看其他妃嬪,在他眼中連人都不是,除了肚子是活的。

新帝登上層樓,遠處的塢堡烽煙起,已然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