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鎖住宮門——!”

“有人縱火行刺聖上!鎖住宮門!”

夜宴方歇,百官的車馬還在出入,宮門大開著。

禁軍調度兵庫,在闕樓搭弓開盾,對教坊司一行人圍追堵截。

新帝雙目流血倒在龍床,蘭情手持帶血的銀簪,憑腦中宮內布局的印象找到養馬的禦園馬房——鳳苑,敲暈圉人,奪刀割斷韁繩,朝排排馬臀上一刺。

受驚的馬匹霎時嘶叫著奔出馬廄。

後方馬群失控,衝亂禁衛。

在女官未廢前,她和一眾女官常在風苑玩鬨,甚至為了和那時還是親王的新帝賽馬,親自養大了一匹小黑馬。

小黑馬健碩、強壯,是與前楚大戰後戰敗國獻貢的稀罕品種,楚蘭情將它喂得毛光水亮,胖得宮人們笑稱它為豬兒。

它總愛頂著頭依偎她,時常忘了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小馬駒。

楚蘭情封妃後,再沒騎過馬。

小黑馬呢?

蘭情扭頭一看,最內側的馬槽邊,一頭瘦骨嶙峋的黑馬靜靜伏著。

馬鬃東倒西歪,像把開叉的梳子,也不再油光。

蘭情移開上方草垛,默默來到它身前。

它低著頭,不喊也不跳,隻是站起來輕輕蹭著主人的手。

“我帶你走。”她拿起一具馬轡,企圖套上,卻被黑馬躲開頭。

草垛塌了下來,蘭情徹底看清它全身的光景——一隻剛出生的小馬正在它腿下吃乳。

它,走不了了。

難得的品種馬,新帝怎麼會浪費它的培育價值。

一滴淚莫名其妙淌了出來,蘭情看著指尖抹掉的淚珠,怔然無言,也不知是不是楚蘭情的情感在作祟。

風苑外火光幢幢,蘭情含淚道:“我會回來找你的。”

旋即,她毅然翻身跳上另一匹更適合逃命的高頭大馬,套緊馬轡,鞭策而去。

*

宮門尚未完全關閉,跑出來的馬屬天子私產,禁衛軍殺也不是,傷也不是,隻得分精力控製,不少人撂倒在馬蹄之下。

混亂中,一人縱馬突出。

女子獵獵迎風,不斷用刀身擋落刀戈。

衛尉少卿祁陽在闕樓上與她遙遙一望,登時怔住。

……楚蘭情?!

“少卿,弓兵已至。”

“不必了,”祁陽取來一把牛筋弓,斂起一瞬慌神,冷眉道:“我親自來。”

玉人般的手拉開弓弦,箭鏃瞄準闖出宮門的蘭情。

蘭情手臂邊,一道箭光擦過,她穩穩接住,翎羽摩擦過大割破掌心,鮮血直流。

劍上綁了紙,寫著[往東逃]。

仰頭回望,闕樓上的人正是男配祁陽。

祁氏是東邊的名門郡望,祁陽是要庇佑自己?

蘭情吞下紙條,回身把箭朝他的方位丟出。

自己是來殺皇帝的,逃命苟活於她而言沒有意義。

宮外宵禁無人,更夫敲著梆子夜巡。

蘭情一路策馬,甩開追出的宮衛。

高頭大馬太過醒目,她衡量一二,放跑健馬,隻身躲進小巷。

好暈……腳下的青磚分割成幾重畫麵,是自己太過疲勞了嗎?

被箭傷到的掌心酥酥麻麻,肌骨的無力感蜿蜒而上。

蘭情努力控製著身軀鑽進一處後廚的垃圾堆。

昏厥前一刻,總算反應過來,箭上……塗了迷魂藥。

*

再次睜眼時,一股遊絲般的龍腦香撲鼻。

蘭情醒了一會兒,假裝還在睡夢中,悄悄把眼皮睜開一條縫觀察著周遭。

四周的景象變了。不再是她昏迷前的垃圾堆,是間小閨房,身上也被人清理乾淨,換上紅間裙。

床上掛滿簪花小楷謄寫的心經,日光穿過海貝窗落在玲瓏的小茶幾上,素裙女子正在搗著香丸。

女子無意間看了過來,與她對視個正著,恬笑道:“你醒了?”

“傷口有些深。”她替蘭情塗抹藥膏,“我看你倒在爛菜桶裡,房裡也隻有這點藥了。”

瞬息間,蘭情將她以簪抵喉推至牆角。

“你是誰?”

女子視著殘存血跡的簪子,雙肩一悚,哆哆嗦嗦囁嚅著。

門外突然一陣騷動,伴隨著無數女子驚叫的起伏由遠及近。

“爾等!有沒見過此人!”官兵拍著通緝令,一間間廂房搜查過去。

“官爺、官爺行行好,我們秦樓館的女子都是可憐人,白日難得有恩客,您一間一間地搜客人全走了,我們難做。”

“難做?”官兵厲嗬,“此人行刺聖上,縱火燒宮!你敢阻攔?!”

“不敢不敢,可秦樓館真沒窩藏人,賊人要藏也不會藏我們這想搜就能搜的醃臢地啊。”鴇母雙手合十。

蘭情聽出來了,此處不是閨房,是一間勾欄院。

官兵好歹神色平和了點,搜到最後一間房門口,“裡邊有誰?”

“是我們這兒的花魁曉鳳仙。”

官兵也詫異了聲,“曉鳳仙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嗎?”

鴇母賠笑:“曉家裡被抄沒了無處可去。我們就是混口飯吃,要真有不對勁也早上報官爺了。”

女子不得為官後,有的不願嫁人又不肯從商的委身勾欄院賣藝,不是甚稀奇之事。

官兵也不好鬨大,萬一驚動疑犯人跑了呢?

他甩來一張通緝令讓老鴇接住,“總之有異樣即刻報官,否則罪同連坐。”

門外的腳步稀疏遠去。

蘭情移開簪子,女子腿腳一軟貼著門框倒坐下來。

縱然什麼也沒說,可憑剛剛官差透漏的消息與蘭情的反應,還有誰猜不出由來?

蘭情坐到小桌旁,“我們遇到過。”

曉鳳仙惶惶抬眼。

“你外祖母是武將,新帝登基後褫奪了你家功勳。”

女子的眼眶慢慢積聚淚水。

“你曾一詩成名,勇奪詩文魁首,那年本是要春闈科考的。”

她絞著手帕,像是聽到了令人尷尬的舊事,“往事罷了,這號人物早就死了。”

蘭情道:“那首詩是我評定的。”

曉鳳仙眼仁一縮,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評定詩文最初隻是作者為拖顯女主才華加的小設定,並無著墨。

沒料到時異事殊,評官和詩人會在秦樓楚館相逢。

“莫非……您是女官?”

“是前女官。”

曉鳳仙的雙目在她身上流轉,語氣中夾雜著淡淡歆羨,“真好啊……”

當今世道,女子不得考學,不得為官,至多做做廚娘、商賈,好點的因生了個官兒子或嫁了個官老爺能被封命婦,女帝朝的輝煌依稀像一場夢。

蘭情問:“你要把我供出去嗎?”

曉鳳仙搖頭如撥浪鼓。

蘭情正要翻窗離開,被女子一隻手抱住手臂,“姐姐彆出去,如今定是全城在搜捕你,我、我也……”

“你也怕被牽連?”蘭情點破。

她窘迫地紅了臉,蘭情笑道:“想說直說嘛,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換了我也會謹慎。”

如今全城搜捕行刺的賊人,教坊司官吏被連夜下獄提審。

不日,新帝目盲的消息傳遍南漢的京城興王府,街頭巷尾風聲鶴唳。

秦樓館裡,新來的女子一排排坐在書案聽鴇母規訓,蘭情也在其中。

這是曉鳳仙出於權宜給她做的身份——災年來投親的遠房表姊。

勾欄院的女子被準許畫嚴妝,平日也常練習妝麵,所以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好掩藏。蘭情天不亮就對鏡暈墨,畫成和通緝令兩模兩樣的臉。

卯時是調|教新人的時候,今日要做的便是讀書,一本本冊子分發在桌角邊。

蘭情定眼一瞧,書名:《女論語》。

女帝一朝禁女四書,不許女子再讀。新帝登基後,下令國中大小女閭、後宅內院重習女四書,謂之“教化”。

為化成天下,朝廷定期譴德高望重的長老到勾欄院督察,今日輪到了秦樓館。

一排長老坐在堂上。

堂下,鴇母林娘子麵無表情走過書案:“我知你們心中有疑,身為風塵女子為何要習女四書?女四書讓女子明貞德之理,自然,風塵女子同樣要學。往後若諸位贖了身,作為人妾,少不了侍奉夫君,不懂怎行?所以縱使身在風塵,也要知基本禮數。”

女子們低著頭,沉壓壓的一片,無人應和。

林娘子輕拍戒尺,“提起精神來,翻至第六頁,‘夫若發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念!”

有人細聲細語地開了嗓,一個、兩個,讀書聲逐漸整齊劃一。

戒尺錘了錘蘭情的肩,“你為何不翻?”

蘭情道:“我不識字。”

“荒唐,經過女帝一朝的女子沒有不識字的。”

“媽媽也知道是女帝讓女子有了識字的機會啊。”蘭情合上書,“可惜我讀書時偷工減料,書上的字我認不全,念不出來。”

天色幽幽晦暗,三名長老坐在堂上,宛如石刻的神佛。

一聲冷哼自堂上發出,長老花白的胡須被鼻息吹動,“頑劣不堪。”

“女子教化因女帝而斷代幾十載,今上給你們女子以受教之恩,有人膽敢敬酒不吃吃罰酒,林娘子,你道如何處置?”

好不容易逮著個使喚權力的機會,長老哪忍得住放過。

林娘子板著臉對蘭情道:“今後你自去夥房領罰劈柴,不必來了。”

“且慢,林娘子,不打也不鞭,是不是太輕饒了?你若不動手,老夫倒可……”

“不可。”林娘子輕聲道,在長老問詢的神情中道了聲萬福,“這女兒家的,也是年紀小,少不更事,過分打罰隻怕徒增賁恨。”

“教化二字在教而化,若他日還有此事,妾身自會嚴懲,還望長老將人交由妾身處理。”

“也罷,就依你。”長老擺擺手,下馬威做完,無人會真計較。

蘭情正愁無處脫身,被罰去劈柴反而正中下懷。

手上的傷還未痊愈,斧柄上的木刺將傷重新喇開。

她放下斧頭多纏了幾圈麻布,秦樓館的女子們一個一個小蘿卜冒頭似的湊近她。

“你還好嗎?方才真敢講,我都替你捏把汗。”

“太不要命了,幸好你無礙。”

說笑聲戛然而止,林娘子站在廊柱下。

“有人想學她的嗎?”林娘子冷著臉,“做你們的事去。”

蘭情頓時覺得,這次的世界像一顆生了蛆蟲的荔枝,爛透了。

傍晚城門落鎖,秦樓館到了最熱鬨的時刻,蘭情在夥房燒著柴,館內客人的談話斷斷續續飄來。

據說教坊司在酷刑下指認山陽公主為主使,公主籠絡心有不服的女官,以希如女帝般登基,已有朝臣上表譴公主和親。

命揚言不婚的山陽公主和親遠嫁,且要嫁給父死娶母的部族,那是比死還難受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