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住宮門——!”
“有人縱火行刺聖上!鎖住宮門!”
夜宴方歇,百官的車馬還在出入,宮門大開著。
禁軍調度兵庫,在闕樓搭弓開盾,對教坊司一行人圍追堵截。
新帝雙目流血倒在龍床,蘭情手持帶血的銀簪,憑腦中宮內布局的印象找到養馬的禦園馬房——鳳苑,敲暈圉人,奪刀割斷韁繩,朝排排馬臀上一刺。
受驚的馬匹霎時嘶叫著奔出馬廄。
後方馬群失控,衝亂禁衛。
在女官未廢前,她和一眾女官常在風苑玩鬨,甚至為了和那時還是親王的新帝賽馬,親自養大了一匹小黑馬。
小黑馬健碩、強壯,是與前楚大戰後戰敗國獻貢的稀罕品種,楚蘭情將它喂得毛光水亮,胖得宮人們笑稱它為豬兒。
它總愛頂著頭依偎她,時常忘了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小馬駒。
楚蘭情封妃後,再沒騎過馬。
小黑馬呢?
蘭情扭頭一看,最內側的馬槽邊,一頭瘦骨嶙峋的黑馬靜靜伏著。
馬鬃東倒西歪,像把開叉的梳子,也不再油光。
蘭情移開上方草垛,默默來到它身前。
它低著頭,不喊也不跳,隻是站起來輕輕蹭著主人的手。
“我帶你走。”她拿起一具馬轡,企圖套上,卻被黑馬躲開頭。
草垛塌了下來,蘭情徹底看清它全身的光景——一隻剛出生的小馬正在它腿下吃乳。
它,走不了了。
難得的品種馬,新帝怎麼會浪費它的培育價值。
一滴淚莫名其妙淌了出來,蘭情看著指尖抹掉的淚珠,怔然無言,也不知是不是楚蘭情的情感在作祟。
風苑外火光幢幢,蘭情含淚道:“我會回來找你的。”
旋即,她毅然翻身跳上另一匹更適合逃命的高頭大馬,套緊馬轡,鞭策而去。
*
宮門尚未完全關閉,跑出來的馬屬天子私產,禁衛軍殺也不是,傷也不是,隻得分精力控製,不少人撂倒在馬蹄之下。
混亂中,一人縱馬突出。
女子獵獵迎風,不斷用刀身擋落刀戈。
衛尉少卿祁陽在闕樓上與她遙遙一望,登時怔住。
……楚蘭情?!
“少卿,弓兵已至。”
“不必了,”祁陽取來一把牛筋弓,斂起一瞬慌神,冷眉道:“我親自來。”
玉人般的手拉開弓弦,箭鏃瞄準闖出宮門的蘭情。
蘭情手臂邊,一道箭光擦過,她穩穩接住,翎羽摩擦過大割破掌心,鮮血直流。
劍上綁了紙,寫著[往東逃]。
仰頭回望,闕樓上的人正是男配祁陽。
祁氏是東邊的名門郡望,祁陽是要庇佑自己?
蘭情吞下紙條,回身把箭朝他的方位丟出。
自己是來殺皇帝的,逃命苟活於她而言沒有意義。
宮外宵禁無人,更夫敲著梆子夜巡。
蘭情一路策馬,甩開追出的宮衛。
高頭大馬太過醒目,她衡量一二,放跑健馬,隻身躲進小巷。
好暈……腳下的青磚分割成幾重畫麵,是自己太過疲勞了嗎?
被箭傷到的掌心酥酥麻麻,肌骨的無力感蜿蜒而上。
蘭情努力控製著身軀鑽進一處後廚的垃圾堆。
昏厥前一刻,總算反應過來,箭上……塗了迷魂藥。
*
再次睜眼時,一股遊絲般的龍腦香撲鼻。
蘭情醒了一會兒,假裝還在睡夢中,悄悄把眼皮睜開一條縫觀察著周遭。
四周的景象變了。不再是她昏迷前的垃圾堆,是間小閨房,身上也被人清理乾淨,換上紅間裙。
床上掛滿簪花小楷謄寫的心經,日光穿過海貝窗落在玲瓏的小茶幾上,素裙女子正在搗著香丸。
女子無意間看了過來,與她對視個正著,恬笑道:“你醒了?”
“傷口有些深。”她替蘭情塗抹藥膏,“我看你倒在爛菜桶裡,房裡也隻有這點藥了。”
瞬息間,蘭情將她以簪抵喉推至牆角。
“你是誰?”
女子視著殘存血跡的簪子,雙肩一悚,哆哆嗦嗦囁嚅著。
門外突然一陣騷動,伴隨著無數女子驚叫的起伏由遠及近。
“爾等!有沒見過此人!”官兵拍著通緝令,一間間廂房搜查過去。
“官爺、官爺行行好,我們秦樓館的女子都是可憐人,白日難得有恩客,您一間一間地搜客人全走了,我們難做。”
“難做?”官兵厲嗬,“此人行刺聖上,縱火燒宮!你敢阻攔?!”
“不敢不敢,可秦樓館真沒窩藏人,賊人要藏也不會藏我們這想搜就能搜的醃臢地啊。”鴇母雙手合十。
蘭情聽出來了,此處不是閨房,是一間勾欄院。
官兵好歹神色平和了點,搜到最後一間房門口,“裡邊有誰?”
“是我們這兒的花魁曉鳳仙。”
官兵也詫異了聲,“曉鳳仙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嗎?”
鴇母賠笑:“曉家裡被抄沒了無處可去。我們就是混口飯吃,要真有不對勁也早上報官爺了。”
女子不得為官後,有的不願嫁人又不肯從商的委身勾欄院賣藝,不是甚稀奇之事。
官兵也不好鬨大,萬一驚動疑犯人跑了呢?
他甩來一張通緝令讓老鴇接住,“總之有異樣即刻報官,否則罪同連坐。”
門外的腳步稀疏遠去。
蘭情移開簪子,女子腿腳一軟貼著門框倒坐下來。
縱然什麼也沒說,可憑剛剛官差透漏的消息與蘭情的反應,還有誰猜不出由來?
蘭情坐到小桌旁,“我們遇到過。”
曉鳳仙惶惶抬眼。
“你外祖母是武將,新帝登基後褫奪了你家功勳。”
女子的眼眶慢慢積聚淚水。
“你曾一詩成名,勇奪詩文魁首,那年本是要春闈科考的。”
她絞著手帕,像是聽到了令人尷尬的舊事,“往事罷了,這號人物早就死了。”
蘭情道:“那首詩是我評定的。”
曉鳳仙眼仁一縮,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評定詩文最初隻是作者為拖顯女主才華加的小設定,並無著墨。
沒料到時異事殊,評官和詩人會在秦樓楚館相逢。
“莫非……您是女官?”
“是前女官。”
曉鳳仙的雙目在她身上流轉,語氣中夾雜著淡淡歆羨,“真好啊……”
當今世道,女子不得考學,不得為官,至多做做廚娘、商賈,好點的因生了個官兒子或嫁了個官老爺能被封命婦,女帝朝的輝煌依稀像一場夢。
蘭情問:“你要把我供出去嗎?”
曉鳳仙搖頭如撥浪鼓。
蘭情正要翻窗離開,被女子一隻手抱住手臂,“姐姐彆出去,如今定是全城在搜捕你,我、我也……”
“你也怕被牽連?”蘭情點破。
她窘迫地紅了臉,蘭情笑道:“想說直說嘛,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換了我也會謹慎。”
如今全城搜捕行刺的賊人,教坊司官吏被連夜下獄提審。
不日,新帝目盲的消息傳遍南漢的京城興王府,街頭巷尾風聲鶴唳。
秦樓館裡,新來的女子一排排坐在書案聽鴇母規訓,蘭情也在其中。
這是曉鳳仙出於權宜給她做的身份——災年來投親的遠房表姊。
勾欄院的女子被準許畫嚴妝,平日也常練習妝麵,所以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好掩藏。蘭情天不亮就對鏡暈墨,畫成和通緝令兩模兩樣的臉。
卯時是調|教新人的時候,今日要做的便是讀書,一本本冊子分發在桌角邊。
蘭情定眼一瞧,書名:《女論語》。
女帝一朝禁女四書,不許女子再讀。新帝登基後,下令國中大小女閭、後宅內院重習女四書,謂之“教化”。
為化成天下,朝廷定期譴德高望重的長老到勾欄院督察,今日輪到了秦樓館。
一排長老坐在堂上。
堂下,鴇母林娘子麵無表情走過書案:“我知你們心中有疑,身為風塵女子為何要習女四書?女四書讓女子明貞德之理,自然,風塵女子同樣要學。往後若諸位贖了身,作為人妾,少不了侍奉夫君,不懂怎行?所以縱使身在風塵,也要知基本禮數。”
女子們低著頭,沉壓壓的一片,無人應和。
林娘子輕拍戒尺,“提起精神來,翻至第六頁,‘夫若發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念!”
有人細聲細語地開了嗓,一個、兩個,讀書聲逐漸整齊劃一。
戒尺錘了錘蘭情的肩,“你為何不翻?”
蘭情道:“我不識字。”
“荒唐,經過女帝一朝的女子沒有不識字的。”
“媽媽也知道是女帝讓女子有了識字的機會啊。”蘭情合上書,“可惜我讀書時偷工減料,書上的字我認不全,念不出來。”
天色幽幽晦暗,三名長老坐在堂上,宛如石刻的神佛。
一聲冷哼自堂上發出,長老花白的胡須被鼻息吹動,“頑劣不堪。”
“女子教化因女帝而斷代幾十載,今上給你們女子以受教之恩,有人膽敢敬酒不吃吃罰酒,林娘子,你道如何處置?”
好不容易逮著個使喚權力的機會,長老哪忍得住放過。
林娘子板著臉對蘭情道:“今後你自去夥房領罰劈柴,不必來了。”
“且慢,林娘子,不打也不鞭,是不是太輕饒了?你若不動手,老夫倒可……”
“不可。”林娘子輕聲道,在長老問詢的神情中道了聲萬福,“這女兒家的,也是年紀小,少不更事,過分打罰隻怕徒增賁恨。”
“教化二字在教而化,若他日還有此事,妾身自會嚴懲,還望長老將人交由妾身處理。”
“也罷,就依你。”長老擺擺手,下馬威做完,無人會真計較。
蘭情正愁無處脫身,被罰去劈柴反而正中下懷。
手上的傷還未痊愈,斧柄上的木刺將傷重新喇開。
她放下斧頭多纏了幾圈麻布,秦樓館的女子們一個一個小蘿卜冒頭似的湊近她。
“你還好嗎?方才真敢講,我都替你捏把汗。”
“太不要命了,幸好你無礙。”
說笑聲戛然而止,林娘子站在廊柱下。
“有人想學她的嗎?”林娘子冷著臉,“做你們的事去。”
蘭情頓時覺得,這次的世界像一顆生了蛆蟲的荔枝,爛透了。
傍晚城門落鎖,秦樓館到了最熱鬨的時刻,蘭情在夥房燒著柴,館內客人的談話斷斷續續飄來。
據說教坊司在酷刑下指認山陽公主為主使,公主籠絡心有不服的女官,以希如女帝般登基,已有朝臣上表譴公主和親。
命揚言不婚的山陽公主和親遠嫁,且要嫁給父死娶母的部族,那是比死還難受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