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仙月(十一)(1 / 1)

風寧那件衣服太招搖,連一向平靜淡然不理會他們的連絕都深深蹙了眉,抬手遮住了眼睛,不知是被那反光的銅錢晃到了眼,還是因這衣服太過奇特而感到不適。

他微眯眼,冷聲令風寧扔掉。

風寧自然不願,深切地問:“大王,你難道忍心看見我失落難過嗎?”

連絕十分冷漠:“我不想看見你。”

風寧:“……”

風寧:“嚶。”

月情見此不由輕笑。

這見雲山,也並不像傳聞中那樣可怖。

這會兒見風寧吃癟,轉眼她又看到蜻蜓躲在扇子後邊偷笑。

秋苑更不必說,還在那兒煽風點火,出壞招道:“既然大王不想見你,那風寧你便將頭反著戴,如此是無論如何也見不著你那張臉了。”

風寧還真聽進去了,手動將自己的頭給扭了過去,於是隻留個後腦勺給眾人,高興地向著連絕賣殷勤道:“大王,這樣你就見不著我了。”

連絕:“………”

他的表情仍舊是木木的,卻不知是一貫如此,還是被風寧這癲鬼給氣的。

最後,在幾隻鬼嬉笑玩鬨間,風寧百般哀求糾纏之下,連絕還是鬆口讓他把那件戰袍給留了下來,但不許再拿出來穿,風寧自然是無有不可,生怕他反口似的,抱著戰袍溜了。

鬨了這一大通,見雲山難得安靜了幾天。

沒了風寧這個活寶,這地方與尋常的深山老林也沒什麼區彆,不過是樹黑了點,林子陰氣重了點,碰到的鬼怪多了點。

月情都快習慣了。

而一直未露麵的重影則有了消息。

作為少宗主口中傳聞裡連絕最信任的護法,月情對這隻鬼免不了好奇。

而今他回來,並未在殿上露麵,而是直接往深處去了。

也是因此,月情才曉得極陰殿後頭黑壓壓的林子裡有一條小徑,裡麵藏著一座偌大的莊園。

看著像連絕的私人府邸,總之旁人不允許輕易進入。

月情隻能遠遠地觀望一眼,進去不得,心裡酸溜溜地回梨花苑。

回去時路過殿前的石台,看到原本沒蹤影的風寧突然冒出,還帶了一群小鬼在那兒敲鑼打鼓,發癲一樣狂笑,簡直是隔著二裡遠都想塞住他的嘴。

蜻蜓也在一旁,見他突然鼓弄起樂器,暗想這不像風寧的畫風啊,於是疑惑道:“你在做什麼?”

風寧挑眉,“月如龍不信少宗主是真心實意要留下,我要讓他聽聽看,是不是真心實意。”

月情聽到少宗主三個字微一抬眉,原本要抬步繞走的腿又收了回去,往那地方走近了些。

風寧則興致勃勃地令小鬼們敲出節奏,而他手裡握著一個圓玉盤,像鏡子,盈盈發著光,不知在做什麼。

少宗主納悶道:“行雲通天鏡?”

月情好奇,“行雲通天鏡是什麼法寶?”

少宗主說:“一個十分無聊的法寶。有靈力即可以使用,可以傳言千裡,可以化相千裡,還可以眾人圍觀,廣發議論。”

月情道:“無聊嗎?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少宗主一言難儘,“沒什麼意思,反正我不怎麼喜歡。”

她們倆人說著,風寧手中圓玉盤晃了一下,他揚唇一笑,對蜻蜓道:“好了,你快瞧一眼。”

蜻蜓也拿出一枚玉盤,很快看到風寧發布的通達四海之音,刷出一看,即刻響起月情的聲音,並著敲鑼打鼓的聲音響徹雲霄。

聽到自己的聲音,月情懵了一瞬。

再聽到風寧那不通樂理的曲子,以及小鬼們哭喪一樣的配樂,她不由皺眉,而下一秒,則瞪大了雙眼——

等等,這不是她第一天被風寧抓過來後,在大殿上胡編亂造表忠心的話嗎?

當時說那番話時她明明十分誠懇,可以說不知內情的人聽了隻會生出惻隱之心。

但風寧這段魔音,再配上小鬼們的破鑼破嗩呐,劈裡啪啦地,還有他迷之斷點加重複,簡直把她一個誠心誠意溫柔善良的柔弱少女搞成了一個被愛情迷失雙眼,手持兩把菜刀在鍋裡跳舞的瘋婆子。

瘋婆子本人,“………”

少宗主聽到這裡同樣傻眼,好半晌才回過神,頓時氣到爆炸,“他什麼時候錄下來的,我要殺了他!”

蜻蜓亦瞪大了雙眼,看看站在一邊的月情,默默離風寧遠了些,無語道:“你小心淨月宗舉宗來滅你。”

風寧嘻嘻道:“我怕他不成?”

不久,風寧發布的通達四海之音很快在行雲通天鏡上傳瘋了。

月情向蜻蜓借了鏡子來看,一水溜兒的震驚,少宗主惱怒不已,指著一串人名,道:“靠,這幾個不都傳坐化飛升了嗎?!”

而淨月宗那邊果然有大反響,外門弟子內門弟子無一不驚,反應最大的月如龍則在行雲通天鏡之內叫囂風寧豎子小兒,必取他性命,令他魂消體亡!

風寧觀之嗬嗬冷笑,“我還有第二版本。”

月情:給你做飯是我畢生的夢想!

月如龍(咬牙切齒):你、你你你你你找死!

月情:大、大大大大王,我都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月如龍(咬牙切齒):你、你你你你你找死!

月情:還好,還好,風寧把我捉過來,否、否否否則我都見不到你!

風寧:嘻嘻。

月如龍(咬牙切齒):你、你你你你你找死!

月情滿臉黑線。

難怪修仙界惱怒風寧,這癲鬼,真不是一般人能待見的。

**

淨月宗主峰的峰頭上,肅靜的大殿裡,傳來一道十分不合時宜的聲音。

月如龍(咬牙切齒):你、你你你你你找死!

……

各峰峰主竭力忍住,才在這寂靜嚴肅的氛圍下沒笑出聲。

而主位上,月如龍麵沉如水。

“啪——”他突然發難,一舉砸了行雲通天鏡,咬牙切齒,“那天夜裡令風寧那廝僥幸逃脫,下次,我必要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幾位峰主看他生氣的樣,忙不迭把行雲通天鏡往裡收收。

座下一身姿嫋娜的女子挑起眼皮來,搖著團扇,凝眉道:“宗主,真是晚晚自己要留下的?”

“你難道還不了解月晚那性子?”另一邊的韓若歌冷道,“她必然是想著留在連絕身邊尋找他的弱點,伺機而動。”

月如龍喝了一大口茶,沉下眼睛,斥道:“簡直是胡鬨!”

他氣得心絞痛,惱怒不已,好半晌才冷靜下來,道:“風寧行事張揚,為人瘋癲。他必然會再次出山挑釁修仙界,這次舉淨月宗之力,必須活擒他,用以和鬼王交換晚晚。”

話落,坐下諸位立即響應,紛紛道:“是。”

……

風寧唯恐天下不亂,在行雲通天鏡裡點著月如龍追問,嬉笑,“可信否?”

月如龍不回聲,風寧更覺得他理虧,頓時撫掌大笑,“我讓他不信,讓他詆毀我,哈哈哈哈,這便讓他清楚明了,看少宗主是否自願!”

蜻蜓聽他說話,眉心突突跳。

那淨月宗少宗主是出了名的脾氣冷硬,性子急躁,見了這一出,還不拔劍要同風寧拚命。

他默默無聲地往後拉扯,愈退愈遠,隻求趕緊消失,以免被殃及池魚。

“蜻蜓護法,”月情向他靠過來。

蜻蜓連忙攔住她,總感覺她下一秒就要暴怒拔劍殺鬼。

他低咳一聲,立刻表明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向她,“無論你對風寧做什麼,我都不會有意見。”

月情把行雲通天鏡還給他,好笑道:“蜻蜓護法為何要這樣看我?我可是一個斯文有禮的人,絕不輕易動手。”

她想了想後,又說:“平日裡也是我看走了眼,原來風寧護法還有這等才能,著實驚奇。”

“那是,本護法會的東西多著呢,”風寧自誇一句,接著哈哈哈大笑道:“算你有眼光。”

蜻蜓呆在原地,看他倆其樂融融的氛圍,差點以為是自己不正常。

他十分艱難地說:“你們高興就好。”

少宗主同樣不能理解,瞪大雙眼,在旁斥道:“你誇他做什麼,他在詆毀我!我的一世英名,全被這隻癲鬼給毀了!”

她一臉怒容,氣憤不已,見月情眼瞳分明絲毫尋不見與她同仇敵愾的怒氣,不由重重地哼了聲。

“的確在我的意料之外,”月情看著風寧得意的神色,淡淡而笑,評價道:“此曲聽來新奇,但著實太聒噪,沒有一絲一毫的雅韻,隻能算作下下品。”

此話一出,石台一靜。

邊上幾個小鬼捧著鑼鼓,嘴巴張大了,啪地聲,東西七零八落地砸在了地上。

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風寧的笑臉“唰”地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唯餘陰冷的表情,“欻”地下拔出了凝光,直指月情。

他冷哼一聲,語氣邪佞,“你敢說我是下下品?!”

月情從容不變,語氣溫柔平淡,“並非我一人如此想,不信你問蜻蜓護法。”

蜻蜓腳底抹油,正想溜,走到一半突然被點名,乍然對上風寧陰狠的視線,他一下沒反應過來,張口結舌,“呃……”

風寧頓時氣炸了,把手上的劍一摔,一腳踢飛破鑼,“蜻蜓,連你也覺著我品味低下?!”

蜻蜓兩眼直發黑。

這關他什麼事啊!

月情趁著他倆不注意,轉身回去梨花苑。

路上,少宗主還在生悶氣。

月情看了她一眼,“少宗主,你豈不是糊塗了?”

少宗主愣了一下,繃著臉道:“我怎麼了?”

她道:“風寧是隻不要臉的癲鬼,你可聽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與他置氣,隻白白傷了自己。”

少宗主噎了一下,但仍舊鬱悶,“你當然覺得沒什麼,丟臉的人又不是你!況且,況且……整個修仙界都知道我是個瘋婆子了!”

月情道:“我不在意是因我本就是個非議眾多之人,於是見了這樣的事,明知丟臉至極,卻也不放在心上。”

聽到她這麼說,少宗主愣了一下,再見月情,這時細細地看,才發現她的平靜之下藏著幽光,甫一觸及,竟像是暗火湧上,灼得少宗主眉心一蹙。

不過僅僅一瞬。

月情又笑了,仍舊是之前那般溫和的模樣,沒有半分異狀,貼心與她道:“是些說來極其不愉快的事,我就不與少宗主多提了。”

少宗主見她不想說哼了聲,又凶巴巴地道:“我才不會白白受氣!”

月情不由警惕地看向她——少宗主的主意,不會是讓她吊死在風寧身前,嚇死風寧吧。

少宗主思索半晌,下定決心道:“我現在傳授你淨月秘法,你好好修煉,韜光養晦,等修煉至化羽,直接劈死風寧。”

月情鬆了一口氣,不過意外之餘,還有幾分欣慰。

少宗主終於不再糾結連絕一隻鬼了。

她點了點頭,順毛捋,“沒問題。”

少宗主讓她給自己下心誓,慎重道:“這秘法茲事體大,是我淨月宗立宗之本,本不能教授給你,但如今你我是為一體,我們也互相答應過要互幫互助,所以,我相信你,請你不要辜負我。”

她一向莽撞衝動,難得謹慎一次,月情不由點了點頭,淡然一笑。

“口頭上的話我也不說,你隻需要告訴我如何下心誓,我自然不會違反。”

少宗主看她良久,見她麵色平靜從容,低低呼出一口氣,“好。”

兩人達成協議,少宗主便開始傳授她秘法。

這具身體,本就習秘法良久,再次運轉,如魚得水,靈力充斥其中,十分順暢。

眼下天還沒黑,外麵沒有小鬼走動,少宗主便在月情附近盯著,幫她護法。

待到黃昏之時,太陽西落,月亮東升,秘法吸取月華精粹,月情身上也附了一層靈光。

正這時,她突然神色凝重,額上滲汗。

少宗主發現不對,連忙回身過來,道:“徐徐圖之,不要急躁。”

月情額上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滲,整個人開始顫動,儼然是氣息混亂的景象。

少宗主著急道:“月情,把惑亂的靈氣逼出體外!”

話落,月情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她捂住作痛的胸口,驟然想到第一天來時,身體也是這般痛,像有刀子在攪,背後不由滲出冷汗。

不好!

而這時候可不是在淨月宗,無人能救她……月情腦海中倏爾閃過連絕的臉,她幾乎是想也不想,竭儘所有爆出一道靈光,直衝向穹頂。

靈光乍泄,直直衝撞到見雲山護法結界,兩相一撞,竟然是將這結界撼動一分,微微一震,一時之間,漫山遍野的嘩然之聲,眾小鬼紛紛驚疑。

重影霍然起身,道:“是那少宗主。”

連絕亦看過去,微微凝眉。

重影已經聽說了那少宗主有關之事,看向連絕,緊要道:“大王,那少宗主恨你入骨,須儘早除之。”

連絕卻道:“不是一個人。”

重影不知他意,疑惑不解,連絕沉默少許而後道:“請水雲子先生上山。”

重影一怔,對上他漆黑雙目,停頓一刻,抱拳道:“是。”

他下山之際,連絕則尋至梨花苑中,輕推開門,月情正靠在石凳上,口吐鮮血,勉強吐息運轉。

“鎖住靈脈。”

月情回轉過頭,連絕半隱於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地立於院門處,幽幽地看著她,這一刻,竟是恒如天地之長遠,仿佛穿透過時間與空間,又回到了那偏安一隅的傾仙樓。

而下一刻,他就會滿臉笑意地看過來,眼睛比夏夜的星辰還要明亮,狡黠問:“情娘,見到我驚不驚喜?”

——“不會嗎?”

低而輕的聲音打破了月情的幻想。

連絕還站在那裡,但沒有滿臉笑意,眼底深處是黑而幽暗的沉重。

她眨了下眼睛,冰涼的濕意傳過來。

月情無聲地抿緊了唇,就這樣看著他,想從他的神情中找到一絲一毫與記憶中那人的相似之處。

可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