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廣明七年臘月,京城一場雪來勢洶洶,不過一夜,闔城裹銀裝,映著冬陽,晃眼極了。
洛家大姑娘住的雲心院裡,一眾人進進出出,皆低垂著頭,半個字不敢多說。
銅雀熏爐裡的銀絲炭燒出白生生的灰,暖閣中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兒。
莫名讓人心慌。
“大姑娘,柳枝帶來了。”
“好,下去吧。”
雲心院外一聲通傳,剛轉醒的洛晚荷由丫鬟扶著,從床上艱難起身,盯著麵前的柳枝看了許久,趕緊叫退左右。
待一眾仆婦帶上風門,厚重棉簾緊閉,向來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撲通跪倒在丫鬟跟前兒,隻聽到——
“姑娘,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具大小姐的身體不屬於她,眼前這個嘴唇猶帶青紫的丫鬟柳枝,才是她。
半日以前,小姐墜湖,她沒多想,躥下水救人。
冬日池水刺骨,她水性也不好,隻得繃著一口氣,一麵抱著小姐使勁兒朝岸邊遊,一麵拚命呼救。
等到有府中人過來,將她和小姐一同搭救上岸,才徹底脫了力,昏死過去。
醒來她才發現,自己竟睡在大姑娘的繡床上,身邊仆婦環繞,落水的小姐卻不知去向。
而待她從床上掙紮下來,瞧見銅鏡上頭映著的麵容時,更嚇得不輕。
鏡中人正是洛家長女——洛晚荷,她日夜陪伴的小姐。
“地上寒氣重,你快起來。”
冬寒凜冽,站在她麵前的“柳枝”臉色還不太好,咳嗽了一聲,趕緊把她從地上牽了起來,細細打量。
“是我任性,連累了你。”
洛晚荷雖用著柳枝的身子,寒氣未散,麵色蒼白,姿態卻十足優雅清貴,伸出一隻手,小心地幫她理了理鬢發。
“你跟著我,多少日子了?”
“小姐,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柳枝才三歲,流落京城,時年五歲的洛晚荷路過,命人救下了角落裡奄奄一息的她,帶回了洛府。
她們年紀相仿,自那以後,二人同吃同住,不分彼此,她從一介孤女,漸成了洛家大姑娘房裡的大丫頭。
“還好,還好你......”
還好你沒事。
洛晚荷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唇微微抖著,撫著柳枝的臉。眼裡不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柳枝,我們一同長大,你應當知道,我什麼性子,隻是,我真不想讓你們也遭罪。”
真在鬼門關走過這一遭,她不敢死了。
她拒婚身死尚不足惜,但若就這麼去了,連累了身邊這些人,可怎麼好。
柳枝向來大大咧咧,讀不懂小姐眼裡百轉千回的愁緒。
她隻知道,自己不喜歡小姐難過。
今上登基後,銳意改革,推行新政。中宮亦降下鳳諭,本朝科舉乃男女同考。
等到廣明九年,洛晚荷若能中舉,那可是前程大好。
她家姑娘性子待人溫柔軟糯,多愁善感,唯獨在讀書這件事上,分外驕傲倔強,誰也不讓。
洛晚荷十四歲那年,就成了秀才,原就誌在入朝為官。
卻在今年突然被帝後指給了忠謹伯長子,剛立戰功的少將軍陸釗。
忠謹伯府這等門戶,又是朝中新貴,原是絕不會娶一個五品官的女兒為宗婦的。
陸釗新立戰功,聖上有意賜婚,隻是他家中有女眷格外難相處,門第高的累世勳貴,不想女兒嫁去趟渾水,門第過低的,那邊又實在看不上。
為難之時,朝中一向默默的洛程,為自家女兒攀上了這門親事。
洛程官拜正五品戶部員外郎,洛家隻算是中等人家,但那洛晚荷在京中早有才名,又是年少秀才,擔當伯府宗婦,倒也很合適。
二來,上頭也確實不想讓陸釗這一孤臣,再有個樹大根深的嶽家。
權衡再三,聖上允了這門婚事。
京中都說,洛大姑娘實在是個有福的。
隻有柳枝,跟她家小姐一樣難過。
她家姑娘待所有仆婢都那麼和善,連句重話都沒有過,陸家婆母和姑姐出了名的脾氣暴烈,姑娘這性子嫁過去,還不得被欺負慘了。
她瞧著洛晚荷恭順接旨,神色如常溫柔,仿佛就那麼安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隻是,眼神越發灰暗。
洛晚荷挑了個午後屏退左右,平靜地出了雲心院,走到鮮少有人涉足的後宅水邊。
沒有一絲猶豫地跳了湖。
還好,她悄悄跟了上去。
“小姐,彆難過,都這樣了,正好我來嫁。”
柳枝瞧著洛晚荷模樣,實在不忍,給她披上件大襖,攏了攏。
“不能叫你替我過去受委屈,咱們想法子換回來……”
洛晚荷想起身,又被柳枝按下了。
“什麼委屈?小姐您也知道,柳枝兒這等俗人向來愛占便宜,原就想跟著小姐過去享富貴,這回福氣落到我腦袋上,自然更不能撒手。”
柳枝下了決心替小姐嫁過去,又怕她難過,眼珠一轉,樂嗬嗬地說。
“您放心,我這邊借著出嫁,直接給屋裡的丫鬟們放良,您趁備嫁這段日子,把屋裡的細軟什麼的全轉回自個兒名下,安心去趕考,不就成啦?”
“小姐心善,我可不一樣,我可不吃她們那一套,您就放心吧。”
“你......罷了,現在也隻能如此。”
洛晚荷看著柳枝摩拳擦掌的模樣,良久,長歎一聲,輕聲道。
“隻是,我也得跟你過去,好能幫你周全。”
“那怎麼成?!哪能讓您給我當丫頭......”
柳枝急了,還想說話,腕子卻被按住了。
洛晚荷也深諳柳枝脾性,這丫頭雖機靈,卻一直被她當成妹妹嬌養著,縱得太率真,絕不能撒手讓她一個人嫁進伯府。
“好姑娘,你就當讓我這個做姐姐的安心,好嗎?”
洛晚荷語氣溫軟,哄貓兒似的把她攬過來,輕輕拍著後背。
柳枝最怕小姐這麼哄她,頓時熄了火,縮在她懷裡點了點頭,這事也就算這麼定了下來。
洛晚荷主仆這廂憂愁,戶部員外郎洛程那邊,聽聞洛晚荷落水,也是焦急萬分。
一時憂心閨女出事,二來,他也實在覺得此女不懂事,不解他一片苦心。
他們洛家無根無基,男丁年幼,洛程在朝中打熬了二十多年才成了個五品京官,京中見了誰都得陪著笑臉。
洛晚荷哪怕真考取了功名,不也要慢慢熬,初為官時品階都低得很,又要外放出京。
大姐兒是那麼個嬌柔的姑娘家,哪就能經得起外放的苦,心也忒大了些。
人家陸家,可是前不久才得了世襲罔替的二等伯,陸釗是要襲爵的長子,又有軍功在身,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他們這等人家,經營一生,怕也夠不上那邊的分量。
這大姐兒怎麼就那麼氣盛......
這可怎麼是好... ...
“老爺,大姑娘醒了,正叫了柳枝單獨說話兒,似是......想通了。”
外頭有人向正院回稟,洛程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果真?”
“是,柳枝回稟說,小姐身子還虛,卻已想通了,皇命難違,她做女兒的,自是要恭順為上,此後一定靜心修德,安分備嫁。”
“女兒十四就成了秀才,來日方長,何愁不能入閣拜相!”
洛程聞言一愣,兀地想起自家閨女曾撂下的豪言,恍如隔世。
他摸摸自己額間細紋,回坐在太師椅上,還是沒去看她,隻囑咐仆婦好生照料。
“她想通了就好......”
接下來幾天,雲心院那邊,確實安靜了不少。
洛晚荷似是真的在安心養身子,幾乎閉門不出,但凡有事,大都是柳枝出來應對。
洛家大姑娘不慎落水的消息傳出去沒多久,結親的伯府那邊就送了各類滋補珍品過來,噓寒問暖。宮中更是遣來太醫看診,倒是很看重洛晚荷的樣子。
洛程這邊,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他比誰都清楚自家姑娘的脾性——洛晚荷落水壓根兒不是意外。
借著給洛晚荷送東西的名頭,他還是來了雲心院。
“好姐姐,你就喝些吧。”
雲心院這邊,柳枝端著雪梨燕窩羹,勸書案前端坐的洛晚荷嘗個味道。
日頭和煦,滿是大雪之後爽利的好天氣。
洛晚荷輕輕嗯了一聲兒,手裡卻沒放下書,她向來是見書不聞聲的性子,柳枝沒辦法,在一邊兒支著下巴,一邊翻話本子解悶,一邊瞧她。
洛程進了屋,卻見平日總在讀書備考的洛晚荷趴在桌上打盹兒,肘下壓著半開的話本。那個性子魯直的丫頭柳枝卻坐得筆挺,正在看書。
“荷姐兒,身子可好些了?爹來找你說說話。”
洛程心下有點納悶兒,但隨著洛晚荷主仆過來請安,那點疑慮也壓了下去,換上慈藹的笑,牽著洛晚荷在羅漢榻上坐下。
“你啊,想開了就好,爹也是為了你打算,才豁出這張老臉,替你尋了個好夫婿。”
“哪怕你日後真能有功名在身,咱們這等的人家,在官場上也沒法給你什麼助力,難道你還要像爹一樣,熬到雙鬢斑白?”
又是這些話... ...
饒是柳枝隻是個奴婢,也知道自婚事定下來後,老爺翻來覆去就是這些話,連她都覺得乏味難耐。
“嫁入了伯府可就不一樣了,彆看那邊隻是個二等伯,那可是世襲罔替的!來日陸釗襲爵,你就是正經的伯夫人了,要是再誕下個一男半女,咱們家也就有根基了。”
“陸釗也是個有心的,那日聽聞你落水,還遣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你要惜福才是啊......”
惜福,這是哪門子的福氣?
“爹,您弄反了。”
柳枝擰眉,聽著這話,火氣漸漸上來,直接打斷了他。
她可不懂京城世家什麼彎彎繞繞的,她隻覺得,洛程這種“打算”,讓人憋得慌。
“什麼?”
洛程一怔,仿佛第一天認識這個女兒。
“他先是一個能給您帶來好處的郎婿,其次才是我的夫婿。”
柳枝身體未愈,語氣還輕,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尖銳。
“既然女兒答應了,也沒什麼彆的話好和您說,您心心念念的高門,女兒過去攀了就是,也算儘孝了。”
柳枝說話沒洛晚荷那般婉轉,目光灼灼,盯著洛程。
她想起夜夜誦書的小姐,心頭驀地湧起一股寒意來。
“隻您彆忘了,您這賣出去的女兒,原也是能在朝中有一番作為的。”
洛程恍然間看見曾經那個少年入朝的自己,也是這般目光灼灼,發誓要造福一方,入閣拜相。
結果......結果,不過庸碌半生罷了。
“......你。”
洛程胡須亂顫,指著柳枝,瞪著眼,卻半晌說不出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是甩袖離開。
日光耀耀,未融的雪已臟了,儘數被陽光熾熱地照著,折出散碎的光。
莫名像是濁淚。
柳枝坐在羅漢椅上,努力緩解自己洶湧的心緒,抬頭卻見洛晚荷盈盈站在自己麵前,端著雪梨燕窩羹。
“小姐... ...”柳枝訥訥,其實老爺向來待小姐極好,也是傾儘心力教導她讀書,
老爺的以往的疼愛都是真的,所以這次,才顯得分外傷人。
她不知道小姐會不會因為自己頂撞老爺而惱了她。
洛晚荷反而笑開了,把那羹端到她跟前,兩人鼻翼縈繞著清甜的雪梨味兒。
她看著洛程離開的方向,沉默許久,才溫聲道:“柳枝,多謝你替我說出這些話。”
這次不歡而散後,雲心院外裡就多了不少守衛,一日三餐都有人看著,不許大小姐踏出院門。
房間裡的東西更是層層把關,隔三差五有人來敲門,一定要聽到洛晚荷的聲音才作罷。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宮中指了教習姑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