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將匪心中一頓,暗道不妙,她回頭一看,正見一中年女子立於堂中,叉腰怒視著二人。那女子挽著一個簡單的發髻,插著一隻銀簪,未施粉黛,眼尾上挑,英氣非常。
王將匪心一沉:完了,被發現了。
剛才雖是那般推測,其實她心中也不甚篤定,凡事都怕萬一,沒想到千算萬算,這萬一還是發生了。
“這下慘了,剛回來就被娘逮到,娘肯定知道咱們偷偷下山綁人回來了。”
王將石小聲哀歎,王將匪定了定心,輕斥道:“此事還未下定論,不要自亂陣腳,就算被發現又如何,不過是一頓家法而已!”
她說著,抬腳向堂廳邁去,輕咳兩聲,給自己壯了壯膽,正欲在王山君發問前先和盤托出,好掙得從輕發落的機會,哪成想話還未出,王山君便將幾本書拍在桌子上,怒道:“王將匪,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王將匪一怔,緩了緩心神,拿起那幾本書一翻,大驚失色,這些竟是她私藏起來的兵書!
王山君昨日貪杯,睡到正午,醒來後卻發覺院中十分安靜,平日裡調皮搗蛋的姐弟倆都不見了蹤影。她心中懷疑,便去王將匪房中尋人,未發現王將匪的身影,正欲離開,卻察覺到床下似有異樣,她上前細尋,果真翻到了這些。
王將匪暗忖自己昨夜看到太晚,來不及藏好就睡著了,沒想到這一次不察,就被娘發現了。
“我——”,她正欲解釋,王山君卻怒斥道:“我早說過,不許你看這些,你拿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這麼大了,整日不學無術,隻知道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王將匪梗著脖子,倔強道:“這些都是正統兵書,我為何不能看?娘,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將我和弟弟禁錮在山寨,不讓我們下山?山寨這般棋格大小的方寸之地,縱使我有文韜武略,也無用武之地!姥爺曾說我有行軍天賦,既然我懂兵法,識謀略,為何不能像榮昭公主那版,成為大啟的女將軍?”
王山君一拂袖,大怒道:“這世上隻有一個榮昭公主!”
少女看著眼前的婦人,眼神堅定,一字一字,擲地鏗鏘:“那我就要做獨一無二的將匪將軍!”
啪!
回應她的是清脆的巴掌聲。
臉頰火辣辣的痛感傳來,王將匪捂住腫起的臉,不敢置信地看向王山君。
王山君攏起手指,藏於袖中。她斂下眸中湧上的悔意,冷聲道:“荒謬!你以為隻要擅長行軍布陣、帶兵打仗的便能成為將軍嗎?朝堂黨派相爭,風雲詭譎,多少文臣武將連怎麼死的都不知,就你這性子,怕是連校尉都做不到,便會成為那些刀下亡魂了!”
王山君的聲音中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王將匪看到阿娘的神情,微微一怔——
她從未看到過阿娘有這般晦暗不明的眼神,種種情緒融在一起,似有悲傷,似有不甘。
還未等王將匪細看,王山君便已轉身,背對著她,淡淡道:
“你屢教不改,按照寨規,我隻能對你實行家法了!雲姑,去把我的紫雷鞭取來!今日必要賜你三鞭,讓你知道何為不可為!”
一聽這話,王將石連滾帶爬地過來,拽住王山君的袖子,跪下求情:“娘,那些書都是我尋來的,我知道您不喜我們修習兵法,所以、所以才藏在阿姐那裡,與阿姐無關!娘,你要打便打我吧!”
“是啊,大當家的,您三思啊!”王山君的侍女雲姑也上前勸道:“紫雷鞭威力驚人,莫說三鞭,單單是一鞭下去,那正值壯年的漢子也是出氣多進氣少,更何況年年她還年幼,身骨單薄,經不起這般家法啊!”
王山君柳眉一豎,抬腳將王將石踹出去,正欲重言,堂外傳來一聲低呼:“阿君!”
王將石聽見那道聲音,眼色一喜,救兵來了!
他望向堂外,見中年男子正疾步走來,他身材修長,眉眼舒朗,相貌清雋,一身青色長衫,微風浮動,衣訣翻飛,雖人到中年,依然能看出年輕時豐神俊秀的痕跡。
王山君瞧見來人,怒道:“怎麼?連你也要阻我?”
“當然不是!”餘蒼野輕笑上前,將王山君拉至一邊,低聲道:“我自站在你這一邊的,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隻是爹還在休息,若是現在實行家法,動靜太大,爹有多疼年年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醒了,寨裡定會是好一陣雞飛狗跳。他若攔你,你是聽,還是不聽?”
餘蒼野說得頭頭是道,看似為王山君分析,王山君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她斜睨餘蒼野:“我算是聽出來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勸我放棄啊?”
“我是在為你著想啊!”餘蒼野道:“與其等到爹出來,讓你左右為難,倒不如換種法子!”
“什麼法子?”
餘蒼野笑道:“這處罰之法你比我懂,懲罰是小,本意是為了讓孩子們長教訓,左右選個不出聲的法子,磨磨性子便可以了。”
王山君頓了頓,轉頭看向王將匪:“既然你如此執迷不悟,那便去祠堂跪上一天一夜,好好思過去吧!”
餘蒼野聽到王山君的話,暗暗鬆了口氣,跪祠堂總比傷筋動骨要好。
王山君看了眼地上的王將石,又道:“知情不報,助其藏匿,與她同罪!你也和她一起去跪吧!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好好想想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
她掃向雲姑,又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去祠堂探望他們,更不能送吃食!”
王將匪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王山君看她這倔強的樣子,一股火氣又湧了上來,王將石看出苗頭不對,趕緊道:“爹,娘,我和姐姐這就去祠堂反思過錯!”
說罷行了一禮,匆匆離開。
王山君看著王將匪離去的背影,忍不住道:“這丫頭,也不知道隨了誰!”
餘蒼野暗忖:還能隨誰,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可不就是隨了你嘛!
雖這般想著,嘴上可不能這麼說,他勸道:“孩子還小,沒經曆過什麼,再長大些就懂了。”
餘蒼野邊說邊牽起王山君的手,笑道:“阿君,今日炎熱,我做了冰果酪,置於井下鎮著,現在溫度剛好。”
王山君看見餘蒼野俊俏的臉,氣消了大半。兩人相視一笑,背影漸行漸遠。
微風拂過樹梢,枝葉沙沙作響。
蟬鳴不止的夏日,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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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肅穆的祠堂裡,供奉著許多牌位,牌位前點著一盞盞燭火,窗外由明至暗,夜色降臨,燭火輕輕搖曳,宛若祠堂內的星辰。
王將石規規矩矩地跪在蒲團之上,他轉頭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王將匪,麵露難色,輕聲道:“阿姐,你還是起來吧,若是娘進來看到你這般模樣……”
“娘才不會來呢!她說關我們一天一夜,自是作數的。”
“那我們明日中午……”,王將石想到明日的約定,不免有幾分擔憂。
“放心吧,明天中午我下山取到錢後再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娘不會發現的!”王將匪對自己信心滿滿。
王將石看著那些牌位,除了些先人的牌位外,山寨好像還供奉這一些其他人的牌位。王將石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誰,因何而去,又為何被供奉在這裡,他雖是好奇,卻也不敢問。
燭影似明似暗,窗縫擠入一絲風,似鬼哭之聲,王將石不由得有些害怕,顫聲問:“阿姐,這裡這麼多排位,你、你不害怕嗎?”
王將匪不以為然:“怕什麼,從小到大,我三天兩頭就被關進這祠堂,對這裡熟悉得仿佛我自家小院般!況且祠堂安靜,無人打擾,能遮風避雨,可不比在日頭下跪著強多了!”
她翻身坐起,伸個懶腰,睡了一下午,現在倒是十分清醒:“不過有一點不好,”對上王將石投來的疑惑目光,她道:“就是沒吃的。”
王將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吃?”
“我是人,又不是仙人,自然會餓會渴!”王將匪揉揉肚子,道:“我這一覺醒來,便覺得餓了,阿弟,你餓嗎?”
王將石老實地點點頭。
王將匪眼珠子轉了轉,一骨碌站起身,叮囑道:“你在這裡守著,我去廚房拿點點心。”
“阿姐!”
王將匪回頭看見王將石擔憂的神情,笑了笑:“放心,不會被發現的,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說著,悄悄打開窗戶,窗外四下無人,她迅速翻出,朝廚房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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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內正如王將匪所料,空無一人。她翻找一通,發現籠屜裡竟有好幾個鮮肉大包,王將匪大喜,趕緊塞進嘴裡一個,剩下的用油紙包好,藏於袖中,從廚房離開。
她正欲回祠堂,轉頭瞧見書房燃著燭火,窗戶上人影綽綽,正是王山君和餘蒼野。
兩人似乎在說些什麼,王將匪想了想,躡手躡腳地過去,蹲在窗下,細細一聽,屋內的說話聲飄入她的耳中。
餘蒼野低聲道:“後日是雲鶴兄的忌日,我準備下山去空穀寺上柱香,看看他。”
王將匪聽見王山君的聲音響起:“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
餘蒼野沉聲感歎:“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和雲鶴兄品茗論道的日子好像還在昨天,卻沒料到,世事無常,轉眼便陰陽兩隔。”
王山君道:“世間之事,多有輪回,這天下,恐怕又要亂了。”
餘蒼野怔了下,問道:“阿君,此話何意?”
王山君道:“兩年前順嘉公主在北烏身亡,邊境就不太平了。聽說北烏人蠢蠢欲動,我收到消息,曆州正在招兵。”
餘蒼野一聽,忍不住道:“如此,是風雨欲來啊!那我們……”
王山君憂慮道:“我也正擔心這一點,若是亂起來,你我自是不要緊,尚有自保之力,爹更不用說,我頭疼的是年年和小魚,尤其是年年,這孩子性子太張揚,沒經曆過什麼,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是多事之秋,依她如今這般模樣,怕是早晚要惹出禍事!”
王將匪聽到王山君的話,忍不住撇嘴,切,娘就是拿她當小孩子,從來不信任她!
餘蒼野也道:“是啊,孩子們什麼都不知道,若是無意中牽扯出陳年舊事,那就……”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擔憂。
屋外的王將匪看不見兩人的神情,不禁好奇她爹所說的陳年舊事,所為何事?
王山君道:“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得想個法子!”
餘蒼野頓了頓,輕聲道:“我老家有一處道觀,是我曾祖父修造的,頗能修身養性,不如將年年送去幾個月,養養性子,沉澱沉澱?”
王將匪一聽,震驚到嘴裡的肉包差點吐出來,她趕緊捂住嘴,生怕自己發出聲響,驚動屋裡的兩人。
她把希望寄托在王山君身上,希望她娘能替她否決,沒想到王山君直接道:“此法甚妙!不如明日就速速啟程,你我親自將年年送去,也可安心!”
王將匪:“……”。
王山君的聲音清晰傳來,打破她心中最後一點幻想。
月色如晝,王將匪壓住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小心翼翼地後退,如同來時那般,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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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裡,王將石捧著肉包,狼吞虎咽:“阿姐,還是你最好了,知道我喜歡吃肉包,拿來這麼多!”
他吃得滿嘴流油,也不忘招呼王將匪:“姐,你也吃啊!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王將匪看著麵前那一排排熒熒燭火,燭影昏暗,她的臉半隱於中,眸光晦暗不明,似神似魔。
她的心中似乎也如同這般,天人交戰,許久後,終於下定了決心,她起身跪於蒲團之上,對著那些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王將石一直沒有聽見王將匪的聲音,正覺奇怪,轉頭就看見此般場景,更覺詭異。
“阿姐,你這是……”
王將匪抬頭看了王將石,上前抱住他,大力拍了拍他的後背:“阿弟,我要走了,此一彆,山高水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阿弟,我會想你的。”
“咳咳咳……”,後背傳來的強力差點讓王將石把剛吃進去的包子吐出來,不過此時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掙脫出王將匪的熊抱,急切追問:“什、什麼意思?阿姐,你要離開?!”
見王將匪點頭,他又問:“你要去哪?為何要離開?”
王將匪歎口氣:“我剛才去廚房尋包子時,見書房亮著,便去聽了聽,沒想到聽到爹娘說,天下恐怕要亂,要把我送回爹爹老家的道觀裡。從我記事起便在青雲山,生於此長與此,已經夠憋屈的了,我絕不會再被困於另一方更狹小的地方,虛度年華。阿弟,我想去山寨外,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天地!我想去闖一闖,闖出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