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根(1 / 1)

“月兒,回來了嗎?月兒?月兒!快看誰來了?”

天已昏黑,劉氏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喊著江銜月的名字。

江銜月直覺不對,她不認為有什麼人是值得劉氏為她引薦的,還是用這種幸災樂禍的口吻。

她屏住呼吸,隱匿在枝葉間,與枇杷樹融為一體。

隻有灶房的燈亮著,劉氏朝身後擺了擺手,自己悄悄進了灶房。

灶房裡空無一人。

劉氏皺眉,又往西廂房去,西廂房門上的鎖還掛著,也沒人。

“人沒回來?”有黑影貓著步子走到了劉氏身後,聲音油滑黏膩,令人惡心。

“奇了怪了,剛剛看著人朝這邊兒走的,籃子還在灶房裡擱著呢,誰知道這一會兒工夫,又去哪鬼混了。”

“是不是你瞧錯了?要不,咱去屋裡等著?這天都黑了,還怕她不回來?等她回來了,怎麼著也逃不出咱們的手心兒。”

“這倒是,你去,先去我屋裡躲著,等院子裡有動靜了再出來,到時候直接把她堵到屋裡。”

“你屋子在哪,給我領個路吧,嗯?”男人一隻手挑著劉氏的下巴親上去,另一隻手從她溜薄的衣擺下鑽進去。

“哎呦~你胡鬨什麼,彆動手動腳的,一會兒人回來了。”劉氏欲拒還迎,軟倒在男人身上,輕輕捶打他的肩膀。

“你還怕什麼,那軟蛋綠毛龜晚上又不回來,等你那便宜閨女回來了,看我伺候得你舒坦,說不定不用用強,她就願意了呢。”

“嗯,那往這兒走,嗯~輕點……”

之後傳來的聲音不堪入耳,漸漸飄遠。

——

江銜月已經淚流滿麵,她死死盯住灶房裡那一簇幽暗的光,狠狠咬住不停顫動的手指。

那燈火閃了閃,明明滅滅,像一束幽暗的鬼火,讓她瑟瑟發抖。

要怎麼辦呢?她頭腦發懵,看著延伸到東廂房瓦片上那根脆弱的枇杷枝乾,顫抖著往前邁去。

“唔……”

被人擒住的一刹那,江銜月大腦一片空白,她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隻有如空洞般的眼眶像泉眼一樣不間斷地溢出淚水,幾乎是頃刻之間,就打濕了鐘五的手背。

“月兒,是我。”

熟悉的清潤的聲音傳來,江銜月隻覺得自己像癱瘓了一般,站不直也立不住,隻有緊緊地依偎著身後的人,她才能稍稍直起來。

鐘五鬆開捂住她嘴的手,她急促地呼吸著,嘴唇張張合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鐘五用衣袖抹去她糊了滿臉的淚,輕聲道:“好了,沒事了。”

他跟在劉氏和那男人身後進來,自然清楚發生了什麼,心中除了憤怒就是憐惜。

可到了此刻,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心怦怦跳著,那種焦躁像是要一股腦湧出來一般,急需做些什麼,來拭去她臉上的淚跡,撫平他心中的褶痕。

“還站得住嗎?”鐘五低聲問。

江銜月無聲點頭,她不敢說話也說不出話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那在這兒等一會兒,彆怕,我很快就回來。”

他極為短暫地擁了她一下,而後就將她安置在三根粗壯的枝乾中間,還是覺得不放心,認真交代她,“扶好,彆往房頂上去,上麵有青苔,滑得很。”

江銜月憋著淚點頭,娘親沒有騙她,即便哥哥沒有回來,另一個人卻來了。

剛剛的某一個瞬間,她很想去觸摸鐘五的手,看看那條線是不是也係在他的手指上。

她手指顫了顫,終究還是沒有伸出去。

鐘五拍了拍她的脊背,乾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他順著牆根進了屋子,直接在酣戰的兩人發現之前,用床單兜頭將他們罩了個嚴實,在他們驚惶失措得吱哇亂叫的時候連著兩手刀將人劈暈,用繩子捆了一圈又一圈,而後打了個死結,扔到一邊。

——

江銜月數到第三個六十的時候,鐘五出現了,扶著梯子讓她下去。

“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

鐘五看江銜月的情緒雖已平靜下來,可紅紅的眼眶還是不停溢出眼淚。

他心中發顫,用另一隻還乾著的衣袖給她擦了擦,扶著人往江濤家的方向走。

到了斜拐角處,已經能看到院子裡熏蚊子的艾草堆上蒸騰起的煙氣,嗅到那濃鬱刺鼻卻又隱含清香的氣味,聽見此起彼伏的雞鴨鵝的叫聲,江銜月這才像是活了過來,覺出自己還在人世間。

“我就在這兒,你一個人可以嗎?”

江銜月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掙開鐘五的手,扶著牆,腳步蹣跚地往前走去,又忍不住回頭看。

鐘五大步走上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兒,那邊有我,你隻當什麼都不知道,隻說在路上恍惚看見院子裡閃進去個人影,有些害怕,不敢回去,彆的不用多說什麼。”

“鐘,鐘大哥,我……”

江銜月聲音發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裡的血液在不停湧動,像躍動的火舌一般,可涼意又從這無星無月的夜晚滲進她的骨頭縫裡。

她在水火之間掙紮,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月兒,”鐘五近乎乾澀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隻覺得心裡像是被火燒過似的,疼過之後就成了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急需要水源滋潤,深情填滿,好像隻有將她牽在手裡,圈在懷裡,桎梏在心裡,才能緩解那份焦灼。

“月兒不怕,此事過後,我去跟三叔說。以後,以後我守著你,護著你,再不讓你一個人,也再不讓人欺負你。”

他常常行走於市井之間,這樣惡毒的人,這樣歹毒的用心他不是第一次見,卻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而他們要傷害的,還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

從看到那兩個人影從江家後牆角繞到大門起他就覺得不對勁,沒有思考就跟了過來,直到在牆角處聽到兩人對話,他心都揪起來了,不知不覺間後背的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劉氏到底沒有找到她,這讓他放心的同時又擔心起來,她到底在哪呢?是藏起來了,還是不設防的呆在某一處?

他聽江大大伯母無意間提起過,她耳朵好像不是很好使,會不會沒聽到劉氏二人的動靜?

無論如何,確認她的安危是最要緊的。

想到這裡,他原本焦躁不堪的心反倒定下來了,不由就想起當初隱現在枇杷枝葉裡的紅色裙角。他仰頭看了一眼,待二人進屋後,又仔細聽了聽,才確認了她的位置。

可確認了位置,他卻不敢貿然進屋出手,怕嚇壞了她,再讓她墜下樹來。

直至此刻,將她擁在懷中,他才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他慶幸自己今天來得及時,也慶幸這個時候站在她身邊的人是自己。

——

江銜月腦子亂作一團,她眼裡憋著兩包淚,看向鐘五,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即便她神思恍惚,卻也明白了他說的守著護著,大概是為了她的清白著想,要向她家裡求親的意思。

撞上這樣的事情,即便非她所願,一旦鬨將出去,說在彆人嘴裡,大概也不會好聽。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憋悶,越難受,腸中千回百轉,終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鐘大哥,你,你不用勉強自己,你走吧,就當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我會跟他們好好說的,多謝你救了我,我~我不會連累你的,我會,會感激你的……”

可是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他。

他已經在緊要關頭救了她兩次。

他這個歲數,或許已經有了心儀的女子,或許家裡已經給他定好了親事,或許他正滿心期盼著洞房花燭,嬌妻稚子。

難道就因為救了她,就要把自己的婚姻也搭上麼?

可是她要怎麼辦?

今天之前,她還可以安心地等著三奶奶和大伯母給她相看婚事,按部就班地嫁過去,平平淡淡,順其自然過完這一生。

可今天之後呢?

他剛剛站在她身邊,就已經在她心裡紮了根,她還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後去嫁給彆人嗎?

她當然做不到。

更何況,他走了,她要怎麼跟家裡說那些事呢?可他要不走,家裡人又會怎麼看待他呢?

江銜月想著,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隻覺得周遭一片昏暗,連鐘五的身影都開始模糊起來。

——

鐘五無措地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清瘦小娘子,有些捋不清她的話。

什麼叫勉強?什麼叫不會連累?

直到眼前的人捂著臉蹲下身去,眼淚從指縫間溢出,在地麵上砸出一個個小坑,他才明白過來,或許她根本就不曾明白他的心意。

鐘五扶著江銜月的胳膊將人攙了起來,認真問道:“月兒,你要拿什麼感激我?”

江銜月愣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刹時間不由連眼淚都止住了,待想明白鐘五的問題,不禁又啜泣出聲,噙著淚去翻自己的荷包。

她有錢,可她也隻有錢,錢於她來說,是最好的東西,也是最蒼白無力的東西。

鐘五笑笑,即便她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卻也不曾知道她竟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

他捧著她的臉,熠熠生輝的眼睛裡盛滿了細碎的月光,望向她猶帶淚痕的眼。

“月兒,書上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黎山上,你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非你不可了。”

如果說白石橋上初遇之後再不相見,他還可能就此拋下那不可言說心思的話,那黎山之上,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就決意要求這段姻緣了。

江銜月卻搖頭,恩是恩,愛是愛,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在夢裡生活的那些年,她娘跟她講過,她會嫁給她爹也是因為她爹救了她,可是隻靠恩情維係的婚姻是不能持久的。

若是兩人合得來,因恩生愛,自然是一段佳話。可若是合不來,遲早因恩生怨,恩怨恩怨,不就是這麼來的。

她爹和她娘已算是情投意合,相互包容,彼此珍重的夫妻了,即便如此,她娘卻也躲不過鬱鬱而終的結局,更何況世上凡人居多呢。

她過去不曾期待與誰產生這樣的感情,是因為她不敢,卻從來不想去乾涉彆人愛和被愛的自由,更不想因此牽連了彆人的一生。

喜愛一個人,心是會怦怦跳的,就如小鹿亂撞一般。

這樣的感覺,她過去不曾有過,如今有了,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想著這些,江銜月的眼淚潸然而下,語氣卻無比堅定。

“鐘大哥,你不要聽話本上胡說八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是我救你就如同你救我一樣,是圖我自己心安,不是圖你回報什麼,更不是圖你這個人。

“更何況,你已經幾次三番救過我的命了,就是多大的恩也都還完了,反倒是我該知恩圖報才是。”

她看向他盛滿光芒的眼睛,認真道:“婚姻是很重要的事,不可輕許。鐘大哥,你應該娶一個你愛重的女子,和她相偕到老。”

她微微側過頭,怎麼也忍不住往下落的眼淚。

——

鐘五順著剛剛的思路想,竟有些理解她這迂回曲折的思路了。

“月兒,我沒有喜歡彆人,也並非用姻緣償還恩情。相救隻是緣分使然,可我想娶你,是因為我心悅你,我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也是你。你明白嗎?”

江銜月仰頭,看他認真的表情,竟覺得不可思議。

在她心裡,鐘五一直是高大的,成熟穩重的,無論在什麼樣的處境中都是遊刃有餘的。

就像在山上,哪怕衣衫襤褸,形容狼狽也掩蓋不了他的鋒芒和氣度。

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她和江濤一樣,心裡對他的崇拜更多。

她不知道他多大歲數,想來也不會比江生小太多,是以她雖然叫他鐘大哥,卻一直將他歸類於父親那一輩的人,再不然也是大哥二哥那個年歲的人。

對於他,她雖一直有仰慕親近之意,卻不至於生出少女綺思,可他竟然是這樣想的嗎?

鐘五看她神色驚訝,啞然失笑,“若我對你無意,也不會有這一樁事兒了。”

他將自己一路走來的心思細細說了一遍,“我那會兒想著,要是能見著你就好了,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

實際上,一直以來他都有一種直覺,他對她的癡迷,絕不是江家人樂於見到的。

他們家他這一輩沒有女孩,但他推己及人,也能想象到,如果他一早就把對她的情意表露出來,隻怕江家人隻會防備他,即便與他往來,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情真意切,毫無所感呢。

所以他做出的每一個舉動,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拿捏好了分寸,真實自然,恰到好處,不會引人側目也不會顯得生疏。

所以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勁敵,他能在一瞬間就發現董桃林那過於外露的感情,也能發現江三叔看董桃林時那有點欣慰又偶爾嫌棄的眼神。

他想,江三叔肯定是考慮過董桃林的,甚至可以說,董桃林於他而言,應該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終身大事經過最周全地思慮後,挑出的最可靠的人選。

鐘五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出現過的類似於嫉妒的情緒,那情緒一閃而逝,很快就衍生出新的東西——

董桃林在某種意義上,為他提供了正麵範本和反麵教訓。他們雖隻短暫地見過一麵,但他已然明白江三叔對董桃林的欣慰和嫌棄都是來自哪裡了。

更重要的是,江銜月看董桃林的眼神很清澈,雖然她看誰的眼神都很清澈,但這至少讓他不那麼鬱悶了。

鐘五想著,很想仔細看看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清澈的,抑或其中已經含了一絲情意?

江銜月有些無措,即便三奶奶和大伯母幾次跟她提到過相看人家,可她並沒有什麼概念,因為她沒有真的相看過誰,也不曾對誰起過一絲波瀾,直到今天……

可即便知曉了對方的心意,她卻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這是在她讀過《詩經》後娘親教給她的一首詩。

“女子處世不易,我教給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在規矩禮法之中衡量自由的尺度。感情尤其如此,你要堅定,更要曠達,要有敢愛敢追求的勇氣,更要有敢恨敢舍棄的胸襟,隻有這樣,你才不會被規矩方圓所困,不會被流言蜚語所傷。要知道,人活於世,錢權名利都隻是一個名目,真實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充實而幸福地生活,這是最簡單的事,也是最難的事。因為隻有你自己知道,什麼才是幸福。”

江銜月漸漸平靜下來,她沉思良久,才抬起頭來,“鐘大哥,我等你,等你來。那,那我去,去叫我四哥來,你……”

鐘五如願在她含淚的眼裡看到了他期盼的那種與眾不同的感情,可心中除了愉悅,還蔓延出一種密密麻麻的疼。

他給她擦了擦淚,“月兒,沒事兒了,你去三奶奶家,不用多說什麼,隻說送飯回來看見有人影進了院子,不敢進門,讓你四哥過來看看,去吧。”

江銜月點點頭,眼裡又蓄了兩包淚,“那你怎麼辦?”

“我和你四哥約好今日過來的,恰好看到他們鬼鬼祟祟進了院子,不放心才跟進去的。後頭的事情我都有說辭,你隻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先進屋去吧,你安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