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暗室。
黑暗中依稀可見因空氣流動而縈繞的煙塵,一根銀針刺破暗色,在沒入靶心的瞬間泛起銀光。
仔細一看,那箭靶竟隻有杏仁大小,被人用一根透明魚線掛在半空,此時正因為受到外力作用而不停晃蕩。
不行,還不夠快。
雲欽眯了眯眼,將注意力全都放在指尖,再次拿起一根銀針,用食指與中指夾住針柄,手腕內扣發力,每一處骨節都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角度。
甫一用力,銀針便飛旋著穿刺出去——這種發力姿勢使得他不用做出特彆明顯的動作就能射出銀針。
“樓主,查到了。”
暗室的門被人推開,燭火勉強照亮門口的一塊,卻顯得裡麵更暗了。
“有話就說。”
雲欽一張臉都掩在黑暗中,侍衛隻看得到他挺立的背影,雲欽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輕緩又凝著幾分寒意。
侍衛遲疑開口:“……確實是她。”
噌——
箭靶迸射出火花,隻因一瞬的偏移,銀針擦到了箭靶外圍的硝石上,冒著縈縈白煙。
雲欽的眼神有了波動,聲線卻依舊平穩:“清點人手,原計劃不變,這次我親自帶隊。”
侍衛:“是,樓主。”
從太子府到丞相府這一路張燈結彩、紅綢鋪地,迎娶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端得是極盛的氣派。裴璟向來沒什麼架子,為了圖個喜慶,於是便遣人照著民俗在大街上散發喜餅,這樣一來,湊熱鬨的人更將主路擠得水泄不通。
來京七年,雲欽從未親自帶隊出過一次任務,一個是沒必要,一個是他的身份不能輕易暴露。
聽慣了地方口音,吃慣了中原食物,深悉本地風情民俗,雲欽就像是一個這裡的熟客,條條縷縷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此刻,他沒有隱匿自己的身份,而是順著人流朝太子府走去。直到這一刻,他看著那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頭一次生出了身處異鄉的感覺——這裡並不屬於他,這片土地上的人是他的敵人。
大婚當日,太子府守衛森嚴。
來往賓客絡繹不絕,賀禮更似流水般的送來,雲欽一身便衣,躲過盤查混了進來,於人潮攢動中坐定。
他看著麵前一桌未動的菜,百無聊賴地擺弄著麵前的酒杯,內心噓唏,擺了這麼多桌席麵,真正來吃飯的可沒幾個。
隻見裴璟從後殿走來,一群人連忙簇擁上去,一時間恭維祝賀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裴璟走到哪裡,一群人就跟到哪裡。
“虛偽。”
雲欽嘴裡吃著主人家的菜、喝著主人家的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還忍不住點評一句。
皇家哪裡有過真情?到處都是爾虞我詐與勾心鬥角,他厭惡極了裡頭的肮臟和不堪,怎麼也想不通沈筱筱究竟是覺得裴璟哪裡好,一門子心思要嫁過去。
不過現在好了,裴璟一死,便能兩全。
“新娘子到啦!”
喜婆的喊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紅轎在一片喜慶的鑼鼓聲中緩緩停下,雲欽一刻都不曾移開過他的視線,轎身微微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轎子裡走了出來。
穿過層層疊疊的身影,雲欽能看見一隻素手,沈一笑的手攥著繡著鴛鴦的帕子,指尖微微發白,似乎是有些緊張。
下一瞬,這雙手便穩穩落到了裴璟手裡,他牽著她穿過簇擁的人群,在一片祝賀聲中走進正殿。
“樓主,該動手了。”
身邊的人在雲欽耳邊提醒。
這個距離,這個位置……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沈筱筱身上,以雲欽的身手完全能做到在刺殺裴璟之後全身而退。
雲欽凝神屏息,一根銀針早就已經擒在了指尖,隻是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朝著沈一笑望去。
她本就長了一張勾魂攝魄的臉,這身紅色將沈一笑的膚色襯得更白,挺立的五官在大紅蓋頭下朦朦朧朧,像一重重隔著濃霧的山巒。
如此精心打扮,她應該很期待這一天吧......
銀針在雲欽指尖膈出了一道血痕——是他猶豫太久了,有些東西若不能放手,就一定會兩敗俱傷。
“樓主。”
看雲欽久久不動手,那手下隻能再次開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想想......想想小福,她還在大漠等著您。”
語畢,雲欽痛苦地閉了閉眼,像是把所有情緒和衝動都壓回自己體內,將自己變成一個執行任務的機器。
他微微抬起右手手腕,又找到了在暗室之內的那種感覺,銀針刺中靶心,隻消一呼一吸之間。
而他,會結束這一切。
“且慢!”
千鈞一發之際,一聲厲喝打斷了正在進行的儀式,也打斷了雲欽的下一步動作,雲欽將銀針藏入袖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為首者身騎高大馬匹,身懷兵刃鐵戈,帶著一大隊人馬闖進了太子府,裴玄目光凜凜,如鷹隼般掃視著麵前的每一張臉,像是在找什麼人。
護衛立馬拔劍,裴玄帶的人也不遑多讓,形成雙方對峙之勢。
強權之下,眾人硬生生被逼讓開一條路,他進,他退。
太子府邸,大婚之日,豈容他人撒野?
裴璟看著擅自闖入的裴玄,將身前的侍衛撥開,語氣十分不悅:“二弟可真是好大的陣仗!要是想來赴宴與我說一聲便是,何必拒了我的請柬又帶著兵馬闖入府邸?”
可笑,這倆人雖是同母所出,但卻一直以來勢如水火。
明明是一樣的孩子,裴玄生來便得父皇寵愛,可以養在父母身邊得父皇親自教導。但裴璟一生下來卻隻能由太傅教養,一去幾個春秋,他日夜往返書院,不敢懈怠、勤學苦練,一篇見地深厚的注解比不上自己弟弟胡亂比劃的書畫。
太傅說他深得父皇器重,裴璟不以為然,他隻看到裴玄深得父皇喜愛,而他是不被看見的那個。
後來,皇帝雖然立了長子為太子,但卻將大部分的兵權都交給了裴玄,就連他們的舅舅——手握軍權的大將軍,都明裡暗裡的站在裴玄這一邊。
他連這點器重也沒有了。
這樣一來,反而讓身為太子的裴璟位置十分尷尬,他隻能籠絡文官,結姻老臣,試圖在朝堂上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
有些話不必點破,大家心知肚明。
之前裴玄的婚宴連請帖都不曾給裴璟下過,如今裴玄不來才是合理的事情,若是來了......便是如今這般針鋒相對的場麵。
“皇兄倒是大氣。”
裴玄握住馬繩,馬匹原地踱步,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我丟了一樣東西,不知道皇兄舍不舍得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