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應(一)(1 / 1)

顧維朗要陪自己去秋社,真心否?假意乎?

顧維朗見穆晴不語,以為她不想,便起身道:“陛下如無此意,臣先下去處理軍務……”

“去啊,當然去。”穆晴忙答應下來,不去白不去。

兩人各自收拾一身便裝,便上馬往江明府行去。

路上隨處可見大片金黃稻田,已近成熟,秋風一過,如波浪起伏。

有農人在田裡照料莊稼,看著即將到手的收成,滿臉皺紋裡都泛出喜悅來。

穆晴看著這一幕,又看到江邊戰火殘留的黑痕,不禁想,如果此次江明府沒守住,這些農人非但沒了收成,說不定小命也沒了。

亂世之中,平安飽足,都是轉瞬而逝之事啊。

從盛世穿越過來的穆晴,感觸更深,不禁歎了一口氣。

“陛……穆兄何故歎息?”顧維朗緩轡而行。

穆晴道:“想起一句老話罷了。寧為盛世犬,不做亂世人。”

顧維朗不防從女帝嘴裡聽到此話,略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穆晴挑挑眉頭:“知道,窮奢極欲、政事荒廢,這亂世,都是皇帝陛下惹出來的。”

顧維朗一噎。

穆晴雙腿一夾馬腹,快走兩步,半是調侃道:“回頭要寫個罪己詔好好罵罵那昏君,你說是不是,顧兄?”

軍營距離江明府約二十裡,半是賞景半是趕路,兩人跑馬小半日方到。

到得城郊,隻見幾個大牌坊下,搭了一列社棚。

棚下十幾張長桌,上麵滿滿擺了十數頭豬,皆是宰殺好的,還貼了紅紙。

另有一列矮桌,上麵十數頭鵝,也是同樣貼了一圈兒紅紙。

穆晴不禁按轡停下,奇道:“何處的闊綽人家,竟用這麼多牲畜祭神嗎?”

顧維朗還未及言,路旁一個趕路的老農揚聲道:“小兄弟是從外地來的吧?這不是大戶人家祭神,是社裡十幾條村子在賽會哩。誰村子裡的豬、鵝最大,可是可以吹上一年的。”

老農旁邊的小童仰頭道:“去年我們李村的鵝最大呢,足足有二十六斤。”

正說話間,隻見社棚那邊爆發出一陣歡呼,原來是新一年的社豬、社鵝已經選出來了。

那兩條村的人手舞足蹈,搶著將東西放到祭壇的最前麵去了。

老農見狀,也嘿嘿笑了兩聲,又道:“要是這稻穀也有評選,我們庫山村定是能年年搶個頭彩的。”

穆晴道:“為何?庫山村土地特彆肥沃嗎?”

老農道:“那倒不是,我們村在最南邊的山坳裡,離滄江最遠,土地可不肥,碎石多得很,一鋤頭下去,磕得手筋都要麻了。”

“那為何稻穀可以年年最大。”

老農笑起來,臉皺成一朵菊花:“那是因為農神娘子來過我們村,給了我們一籮種子,還教我們種植之法,那種出來的稻穀可大可多了。

後來我們年年留種,整個村子都種上了這種稻,過年都能多吃一頓肥豬肉哩。”

穆晴眼睛一亮,忙下馬細問老農口中的“農神娘子”之事。

可惜老農說農神娘子隻是路過,也沒留下音訊,隻知道她是南邊來的,姓袁,村人想感激也沒處尋去。

穆晴略有失望,仍細細問了農神娘子樣貌、身形等,又問了庫山村地址,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顧維朗問:“穆兄是想將那稻種尋到,推而廣之?”

穆晴笑道:“正是,不僅如此,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真能尋得這農神娘子,請她辦一個農學院,專門培育這類種子,傳授農藝,更有甚者,引入新農物,豈不更好。”

顧維朗隻聽過學士院、翰林院,卻未聽過農學院,頓覺新奇,細細品之,隻覺妙極。

本朝雖然戶部也有司農寺,但大多是以勸農、墾荒之務為主。

若能有一學社,如同鑽研學問一般鑽研農務,並廣授其藝,令天下之田,一畝隻多一鬥,也是國之幸事。

顧維朗立馬拱手道:“此事陛下若有差遣,臣願效犬馬之勞。”

穆晴見他連外出避諱都忘了,忙道:“低調!顧兄放心,若此事能成,第一年稻穀熟了,定邀你吃一大碗米飯。”

顧維朗自知失言,忙四下看了一眼,幸而此時路上行人不多,無人聽見。他方露出一口白牙笑了:“那就祝穆兄馬到功成。”

穆晴有些恍然。

許是在陽光下看,顧維朗的笑容竟透著幾分灑脫豁達,全然不似在她麵前殺奸臣那晚一般,冰冷暴虐。

她不禁脫口而出:“顧將軍對農事也感興趣?”

顧維朗斂起笑容:“我六歲時,曾流落邊荒兩年,見過草木儘禿、餓殍遍地的慘狀,深知一鬥米一袋粟,便可救一條性命。”

穆晴翻找記憶,道:“那是務興三年,池右關大敗之時?”

“正是,當年家中隨軍戍邊,池右關一役,父母殉國,我被亂軍衝散,一路跟著流民從池右南下到充川,數次死裡逃生。”

穆晴奇道:“顧兄不是在宮……在京中長大嗎?”

顧維朗道:“貴人在充川找到了顧某,家母曾與貴人有手帕之交,貴人憐惜顧某,便令人帶入京撫養。”

原來皇後與他母親有舊,派人從八歲教導他成才,做太子伴讀。

怪不得他是天然的太子黨。

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太子遺孤弘王。

當初見麵時,顧維朗可沒遮掩要擁立弘王之心。

一時之間,氣氛有點尷尬。

好在江明府已到了。

兩人下馬,憑著控鶴軍令牌,順利入城。

江明府內,更比城郊熱鬨三分,處處彩旗招展,人頭湧湧。

有結伴而行的學子們,說說笑笑。有秋社歸寧的婦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了雞鴨,滿臉春風。

路邊攤子上多是一些新作的社糕、社酒,還有一些賣的是新葫蘆,葫蘆肚裡盛滿了新棗,格外討喜。

最吸引穆晴眼光的,卻是市集口的那株大榕樹,上麵掛滿了各色彩布,迎風輕擺,彆有一番趣味。

顧維朗道:“穆兄是想起了嘯聚山道觀裡那許願的大榕樹?”

穆晴一笑:“正是。”

又斂容道:“不知那兩位道長有否躲過兵禍。這江北之亂,萬不能再臨江南了。”

說話間已近餉午,顧維朗挑了一家乾淨大氣的酒樓,要一間雅座。

店家看二人衣著雖是尋常樣式,但高個的挺拔英氣,旁邊的斯文俊逸,一看氣度便不是普通人家,便並小二恭敬領了二人到最貴的雅間。

此雅間在二樓,臨著開闊的街口,坐在窗邊,便可看到街上雜耍表演,十分便當。

顧維朗點了一些時令小菜,便見穆晴望著窗邊出神。

說來奇怪,如今置身市井茶坊之間,穿著尋常學子衣裳,女帝的眉眼仿佛在他麵前放大了許多倍一般,她的目光流轉、嘴角輕牽,都如此清晰,纖毫畢現,簡直要撲入眼簾裡來。

許是因為離開了朝堂背景,她對他不再是皇城中那個九五之尊、性格乖戾的皇帝,而是一個……並肩作戰過的夥伴吧。

更奇怪的是,這麼久相處下來,他竟覺得女帝其實並無其他貴胄天驕的架子,反而有一種淡淡的平和親切之感。

一如方才她與那老農對話,也無天子微服私巡的俯視感,而更像是好奇遊客與本地人的風俗對答而已。

就仿佛,她從心底裡,認為她跟他、跟他們都是平等的。

顧維朗搖搖頭,為自己這個荒唐的念頭一哂。

正好菜也上來了,穆晴見得許多新奇菜色,高興起來,一樣一樣嘗過去,吃的肚兒圓。

飯後,兩人又看了一場社戲,穆晴心裡還裝了事情,便打算回去了。

“出來已大半日,不好誤了顧兄公事。”

顧維朗想起女帝昔日帶文武百官一狩獵便是一個月之久,譏諷之語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來。

罷了,如今女帝經叛軍一事,已有高祖當年血性,前事何必再提。

回得營中,卻有軍士來報:“玉都來了一個自稱是總領所軍械處的,叫什麼童瑾,要見將軍。問他是什麼公事,他卻不肯說清。”

穆晴聞言,一笑:“顧將軍,童都知是來找我的,且讓他來大帳見我便是。”

顧維朗將手裡的社糕往穆晴手中一放,道:“我還有軍務要處理,穆兄自便。”

說罷自顧自走開了,腳步帶風。

穆晴奇怪,陪自己一趟還委屈上了,早上可不是我先要求去看秋社的。

不及多想,她快步趕往中軍大帳,因她盼著收到童瑾消息,已有多時了。

顧維朗巡了一圈大營,又聽了副將絮叨昨日大捷的戰利品等瑣事,覺得莫名有些焦躁,隻漫無目的在營內巡查,唬得一乾將士打起十二分精神演練。

經過中軍大帳,恰碰見女帝正與那童瑾有說有笑地出來。

那日沒細看,這童瑾的確眉目清秀,笑起來眼波盈盈的。

顧維朗冷哼一聲,心道做刺客的確有些屈才了。

穆晴見到顧維朗,忙招手道:“顧將軍,正好你在此,這位是總領所的童都知,你倆已見過的。”

顧維朗斜眼看著,慢慢道:“自然見過,見之難忘。”

童瑾不覺有異,隻謹慎行禮。

穆晴擺擺手:“不用這些虛禮了,我們快快出發才是。”

顧維朗道:“穆兄方才還沒玩得儘興?許是顧某招呼不周了。早知有童都知陪同,顧某便不用擱置軍務陪駕。”

穆晴皺眉,這顧維朗怎麼有點陰陽怪氣的,誰惹他了。

但她不顧上想這些,因著眼前正有一件大喜事。

“顧將軍,今日秋社,正好童都知有一件大賀禮要送與將軍,你見了定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