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鬼夜哭(1)(1 / 1)

庶春南歸 筠丘裡 5565 字 2個月前

蒸餅鋪的王二郎還在睡夢中徘徊,完全不知道好不容易送走的二位大爺又跑回來躲雨了。這場雨時大時小,就是沒有要停的意思。

夜幕降臨,陰雲密布,月星皆成了羞答姑娘,躲在閨閣中不肯見人。躲在草地裡的田蛙跑出來蹦躂,蛐蛐兒也摩擦起翅膀上的聲銼,“唧唧唧”地叫喚個不停。二物在人看不見的潮濕角落玩著蛙蛐和鳴的戲碼。

若不是關魏二人還吊著眼清醒著,還以為掛在腰間的草編蛐蛐被類似什麼金光大仙施法活了過來。幸好魏鬱春下午吃得夠飽,直到現在都沒什麼要進食的欲望,反倒是困意席卷,惹得她雙目直轉星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上沒了影兒的星星掉進了她的瞳孔。

她的視線穿過幽幽甬道,其中陷著的雨塘越顯深暗,裡頭潺潺地不知流動著什麼,好似兀自變作了真正的溪流。

又不知過了多久,周遭除了茅草院皆點了少則一盞燈火,王二郎把覺睡了個夠,醒來後生怕爹娘看到了要挨罵,急急忙忙把吊窗合上,在裡頭點亮了一盞油燈,呼哧呼哧亮黃著,將王二郎咋咋呼呼的舉止全部倒映在窗紗上。

魏鬱春百無聊賴,瞥眸一看影子的窘樣,失神而笑。

可等眼神轉到關闍彥身上時,發現他竟然用胳膊撐著半邊臉,闔眸睡上了,湊近細聽,居然還有勻淨的呼吸聲。看來是真的累著了,有人靠近他都沒什麼反應,對他這種愛疏遠警惕他人的性子來說,委實難見。

她對此不做停留,繼續將注意力放回了甬道對麵已經沒入黑暗的茅草院,直到現在,裡頭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光點也不留……陸子禮在裡頭都做些什麼事情?

難道說這院子還暗藏玄機,他是從什麼密道裡跑了出去了?

罷了,想再多也沒用。今日是沒有任何機會了,但願這場雨在明早就停,不,最好是天一亮它就停了的好。她沒有想到自己還有這麼討厭下雨的一日。

王二郎撩簾見魏鬱春和關闍彥這二尊大佛還在此處,差點一個趔趄滑倒過去。

他巴不得趕快送走二人,就是苦於沒有理由。可他掐指一算,都快到亥時了,他得關門歇業,可不就是正當理由麼?

“二位客官!小店要關門了,二位先離去吧,我這還要收拾桌子回去呢,不然受一夜雨潮,我這木桌木椅的豈不是黴透了!”

王二郎扯了扯搭在肩上的發巾,直接撩起一頭擦了額汗,裝作一副不容易的慘樣。

這次他既沒有出言不遜,也沒有動手動腳,魏鬱春本就沒有理由不聽人言。隻是,離開後,她和關闍彥晚上得待哪兒去?

王二郎看出魏鬱春的窘意,但他毫無要寬言的意思,結果眼睛微移,就看到女子身側方才還撐著下巴熟睡的男子,正抬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王二郎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哆哆嗦嗦地就補了一句:“嗐,我看你們二人是想找陸大夫的吧!陸大夫每年一到這段時間就脾性不定,鎮上人都不敢隨便找他,外鄉人一般也碰不上需要神醫出手的大病。你們二人偏偏既是外鄉人又有不得不找神醫幫忙的病症,時間還偏偏不走運地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可歎可歎啊!”

爹娘乾鋪子時,他就一直當小夥計,以至於當慣後愛和旁人扯動扯西、說不到關鍵點子上的毛病怎麼都改不掉。

還好他因為畏懼關闍彥魄力,單單敢閒扯了幾句,之後就說了最有用的話:“我悄悄告訴你們啊,陸大夫茅草院西側,有一片小竹林,裡頭有一間茅廁,磚頭砌的,嘎嘎擋雨!”

“茅房?!”

關闍彥坐不住了,他的眉頭已經快擰成了麻花,因為他雖然在外頭沒多大講究,但也不至於什麼都不在乎,將此等汙穢之地當作擋雨之地,一呆還要呆一個晚上,怕是第二天起來渾身都醃入味兒了!

他誓不同意!

魏鬱春的神色也不好看,她勉強保持鎮定,問王二郎:“沒彆的地方了麼?”

“有是有,甬道對麵巷子有老街客棧,就是二位瞧著也不大有錢……”王二郎被問得為難。

魏鬱春忍了忍腹中翻滾的不適,勉強扯笑,心想:“罷了,即便真有錢住進了客棧,也無法儘快得知外頭的天象。梅雨季的雨走走停停,下得久,等個空當其實很不容易。”

她還記著回家照顧假人,還要尋凶手的線索。陸子禮這邊多耽擱半天都不行了。

一寸光陰一寸金,從前她隻以為這是念書勤學之輩才該謹記於心的。哪知,這竟搖身一變,成了這輩子自己想要生活下去的唯一信條。

關闍彥整個人都僵了,起初任魏鬱春如何叫喚,他都不願意答應,還表示大不了花些錢住個客棧得了。

可當下馮家困難,手裡頭緊,未來一個月內也賺不了錢了,這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怎麼能說花就花了!

魏鬱春不同意他的決定,他頭痛不已,咬牙提議,大不了二人同居一間,他這個大少爺肯屈尊紆貴一晚。魏鬱春知道這廝不知廉恥,沒想到這麼沒皮,明明有婚約,怎能與彆的女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此時,王二郎不禁插話一句,話音諂媚:“最近的老街客棧就是一間也要二十文一晚呢!禺山鎮可是方圓百裡最有錢的鎮子了!”

他是料想這兩個吃個飯都隻舍得付幾個文錢的白麵饅頭錢,哪裡來的閒錢花二十文巨款住客棧啊!他心中笑侃,提醒二人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是促狹戲謔的。

“這下你沒話說了吧?我有十文都押到陸子禮那邊了,身上僅有八隻錢幣!”魏鬱春壓聲不悅道。

關闍彥哼笑兩聲,已是無語到了極點,饒是那顆高貴的頭顱還是不肯俯就。就連王二郎看到了都不禁拿手驅驅晦氣味兒,心奇,此人都這麼窮困了,怎麼還能做到這麼高傲的?沒有廉恥心的麼?

最後,是魏鬱春威逼關闍彥若是不從,明日就撂擔子不管他,不僅不陪他把病根愈好,更不會施舍一分銀錢給他吃喝拉撒,到時候還要自己抓著錢幣跑走,讓他一個沒啥力氣就回嘴犟的病秧子留在禺山鎮餓死算了!

關闍彥拍桌怒斥她——白眼狼一個,即便她回了古溪村如何,他病一日不好就一日無法幫她查案伸冤,一月過去,她必遭滅頂厄難。

最後他們木訥相視,發現二人已是共生關係,缺一不可,誰都不將就誰的下場,無非就這兩個——一個餓死他鄉,一個絕命於非議。

好了,此乃無解之題。

王二郎在兩個紅著臉爭吵的人的夾縫中瑟縮不止,他有些受不了了,於是大聲製止道:“你們不要再吵了!再鬨到宵禁時分,我找裡正大人來為我評理了!”

又是裡正!

本來關闍彥還希冀於威逼王二郎收容他們一晚,結果這下肯定沒戲了。他忿忿不平地瞪了魏鬱春一眼,表示自己完全咽不下一口氣。

可還有彆的辦法了嗎?

當然沒有,關闍彥心裡比誰都清楚這個答案,就是那口氣咽不下,還找不到理由反擊。

他能做的就是跟著魏鬱春乖乖走的時候,嘴裡要嘀嘀咕咕兩句,表明自己若不是走投無路,斷不會學她做出這等荒唐事。

他是心裡過意不去極了,在茅房住一晚上……這事傳出去了,他那幫同僚豈不是笑話死他?!還有他爹娘、那瞧不上眼的魏家、天下百姓、聖人、朝廷忠臣,日後都要怎麼看他?!豈有此理!

在魏鬱春眼裡,彆看他這人平時在外話少嘴毒,恨不得一口下去直接給人一擊斃命。結果脾氣一鬨,他定比嬌滴滴的娘子家都要驕縱,話騰地變多數倍,威力驟降,就像是丟了臉拚命給自己圓場一樣,手忙腳亂,話語的威力難以全部做到極致。

估摸著這人還哄不好——她斷不會哄,所以不知這句定義的輕重,隻能取一句“估摸”來概況。

……

離那一爿竹林越近,那股難聞的騷味兒和在黴氣作亂時空前發酵,濁臭味兒越來越熏人,走在前頭的魏鬱春差點被熏出淚來——畢竟是人人都可來往的公溷,砌得大,囤的汙穢物夠多,想來也是長時間無人清理,為了方便掏糞設計的。

竹林清幽淨氣,公溷建在此地,這些氣味就會被竹林圍繞出來的無形牆擋住。若無人特意湊近竹林,難聞味兒就禍害不了人。

但這些巧思對於魏鬱春和關闍彥來說,皆是大談特談的空話了。

公溷它自己也未曾想過,賤地一個,還能有朝一日被人當作擋雨休憩的不二之選。

魏鬱春鼻翼顫抖,最後全顧不得形容得不得體,捏著鼻子冒著雨踏進了竹林屏障,蹲在茅房入口的無門矮牆下扭曲著痛苦的麵容,完全不敢去看廁裡暴露的大屎坑。

關闍彥看她也不好受,反而心裡得了慰藉,未做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他抱胸而立,垂眸不屑地看著怪可憐的女子,冷嘲熱諷道:“捏著鼻子難道不更惡心嗎?你總得拿嘴巴呼吸的,不是嗎?”

本來靠著自欺欺人的騙術好過一些的魏鬱春,一下子被他的話擊垮心底防線,簡直有令她信仰崩塌的威力。她鬆下手,猛地又嗅到一大口腐臭糞味兒,當即乾嘔幾口。

關闍彥被她逗得開懷大笑,冷峻的麵容寒意散解幾分,笑意上湧,竟補充了彆樣的譏諷之意。

魏鬱春倏爾抬首,盯著他幸災樂禍的冷臉,怪異地扯了把唇角,唇線彎曲幾度,心裡頭極不舒適。

“我剛才看到糞坑之中盈滿了汙穢糞水,好幾個風化成了石頭的屎塊頭綴在裡頭,好像還有白花花的蛆蟲在裡頭扭動安家呢,”她察覺到了隻要自個把惡心的東西說給彆人聽,自己就不會覺得作嘔難耐。她把這股情緒轉移給了旁人,甭管對方接不接受,都得被惡心一波才算事。

方才關闍彥對她冷嘲熱諷,不也是耍的這番花招麼?她學得極快,當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即便天黑看不到人麵,魏鬱春也能想象到關闍彥那張比吃了屎還難受的臉色,心中莫名雀躍。她已經許久沒這麼打心底歡欣過了——其中半點雜質和顧慮都沒有。

“往裡頭挪挪,你出的好主意,必先準你舒坦個夠。”

關闍彥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口的,語氣冷重得似飽含了深仇大恨般。

魏鬱春哪肯同意?隻是茅廁再大,也僅是比尋常見到的僅能站一人的家廁大上一圈罷了。暴露在外的門洞窄小無比,一次偏偏僅容一人出入。眼見關闍彥高大的身子前移,要來推人,魏鬱春大驚,忙不迭地改變雙腿蹲下的姿勢。

因為若是不變姿勢,對方一腿,保不齊就直接掉茅坑裡頭了!

然後,魏鬱春就“心甘情願”地讓出了她的位置,關闍彥發現臭還是一般的臭,結果看著魏鬱春在更裡麵嗅著更濃烈的氣味,他竟開心得不得了,活似回到了稚子童年,愛以整人為樂趣了。他就連笑色都單純天真了不少,可惜魏鬱春還沉浸在悲憤中,沒注意他的變化。

他在這方麵的潔癖心重,若什麼都不在意就這麼坐下去,隻怕以後如廁想起來都渾身不如意。

幸好夜晚不算涼,他乾脆拖下外麵的一層布衣,徒留一件貼身的灰衫裹著身子。他把外衣當作墊底,靠了門側倚坐下去。

然魏鬱春還一直保持著抱膝而蹲的姿勢,渾身還都冒著濕氣,衣服不如他男子樣式的厚實。她其實也很在意茅廁之事,可她若是學他一起脫衣而坐,不出半夜必要著涼發熱。

關闍彥神色微微動搖,看著魏鬱春濕漉漉的發頂,和抱著身體有蜷縮之態的她,不知為何將起聯想為成了落湯雞的發抖鵪鶉,竟有些可憐……這女子今日曾不止一次拿他被病根限製的身子說事,可到最後看,她卻比他更虛弱,更需要人照拂……

還真是沒點自知之明呢。

魏鬱春的耳邊再度響起關闍彥洋洋得意的聲音:“你看我對你夠意思的吧?靠門的位置雨涼,我給你擋著了,你才不容易著涼。在裡頭被我罩著的滋味肯定不錯吧。”

她還在氣頭上,抬眸剛要開口,卻見關闍彥手裡抓著一片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撕成兩半的墊底外衣,他正把其中一半遞給她。她一時怔住。

“喏,拿過去墊著點,坐下來沒那麼累,至少也沒那麼膈應。當然你要再多我也給不了了。”他聲線向上,不知他在自傲個什麼勁兒。

可魏鬱春心頭卻突地一軟,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感歎個什麼勁兒。

雨聲入耳,越顯清晰,清晰到仿佛一針一滴都能細品一二,她又好似瞥見關闍彥靠外的麵側都沾了密密麻麻的雨珠,雨珠彙聚成流,似淚一樣滑落以高挺鼻梁為界而劃分的另一半的臉龐。明明周遭都很暗,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就是莫名擁有了這種視野。或許說,這隻是她一些不值一提的想象力,她被這種想象力迷惑了判斷力。

她承認自己現在被某種詭異的氣氛捕獲了心神,沒法掙脫。而且她簡直難以想象,這種詭異氣氛竟出現在糞臭難敵的茅廁裡,實屬莫名其妙。

她慶幸氣味太過難聞,所以很快就清醒了回來,氣焰全消,訥訥接過濕濕的布衣,信口提了一嘴細嗅可聞尷尬的話:“多謝。”

……

夜色漸沉,半夜三更時分,隔著竹林和茅草院用籬笆做成的圍牆,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哭聲,似是童音,聲音很細嫩,尖細卻不大。

關闍彥在當前環境下很難舒坦而眠,所以一直懸著幾絲神智警惕周遭的動靜。

這幾絲童哭一把將他喚醒,一睜眼時就是分外清醒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