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鬱春被關闍彥背回家後,馮家老小齊齊出動,又是幫她換上乾淨衣服,又是幫忙擦頭發和身子的,又是熬藥的,好一陣忙活後,魏鬱春的熱病終於好了許多。
此時,她額頭上搭著條濕布巾,臉上紅暈散淡,應是睡著了。
馮巧兒剛被她爹娘喊出去,鐵定是在問她事情原委,巧兒既也答應了以後要乖乖聽話不搗亂,肯定也不會撒謊糊弄。馮家夫婦聽了她講的話,又是哭又是怒的教訓小丫頭,三個人圍在一個屋子裡哭哭啼啼不斷。
關闍彥是外人,本就不好摻和彆人的家事,外麵又下著暴雨,他索性就守在魏鬱春的屋子裡不動。
他還在腦中反複回放和品味土地廟的事情,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硬生生要將那黑衣人的作為,跟自己被暗殺的事情扯上聯係,可到頭來無非還是強人所難,牛頭不對馬嘴。
他想得腦殼生疼,胸腹裡積壓了不少悶氣,都開始報複他。
是了,他的內傷還沒恢複多少,今天還強行運作功夫,即便當時無事,之後也難保逃得過反噬。
關闍彥自知這是心神不寧惹出的禍事,他亟需什麼事情幫自己分神,或許冷靜下來後,才有本事沉著應對這些想不通的東西。
馮家老少三人所在的屋子同他所在的偏屋隔著塊空地,即便如此,他還能清晰地聽到他們期期艾艾的哭鬨聲。
他想起來馮巧兒和她姐對峙時的模樣,心想還是幫她說說情好,畢竟小鬼都認錯了,委屈不了太多。
他剛要挪開腳步,就聽到身後臥床的魏鬱春嘴裡有了動靜,但聲音含含糊糊,不知道想說什麼。
“這麼快就醒了?”他心奇。
關闍彥走近了,發現魏鬱春的眼閉得不能再緊了,才知是自己多想,魏鬱春不過是在說夢話。
那要不要去喊她爹娘過來看看?畢竟他不算懂醫。
可她爹娘正忙活著吧,他一個大男人過去拿魏鬱春的事情打斷了他們,會不會不太妥?畢竟男子女子之間也是要避嫌的。
奇了怪了,他方才不也打算去那爹娘那頭幫馮巧兒說情的麼?怎麼現在糾結起來妥不妥當了?
他突然被自己這般憂慮他人的模樣笑住,實在好奇自己什麼時候這麼婆婆媽媽了,難不成真成了什麼“賢妻”?
關闍彥扶額苦笑,認清自己本來麵目後果斷邁開步子,不成想在他這猶豫的功夫裡,魏鬱春不知何時把掖進被褥裡的手伸了出來。
明明閉著眼,卻十分精準地摸到了剛巧還在她床側的關闍彥的手腕上,倒叫人去懷疑她是不是長了隻旁人看不見的三眼兒。
“巧兒彆走……”
“對不起,我並不願那般責怪你,我隻是害怕……”
關闍彥懵然,他那蠢蠢欲動的好奇心,也促使著他放棄離開的念頭。
他任憑魏鬱春攥緊他的手腕,然後聽她把後段話慢慢脫出口。
關鍵時候,這魏鬱春突然哽咽了,平靜的眉頭突然變得崎嶇,眼角流出淚珠來。
關闍彥實在覺著,眼前女子就是那塊煉不成鋼的鐵。
他輕聲催促著問她:“你在害怕什麼?”
幸好有關闍彥幫魏鬱春提了提神智,否則片刻的停頓足以讓她重歸睡夢。
她緩緩開口,以極低的聲線慢慢說出那句答案,關闍彥以力所能及之姿態俯身靠近她,聽她的聲音。
“……巧兒……是這戶人家唯一的孩子了,倘若你出了事……我怕因愧疚萬劫不複……”
話音方落,關闍彥仿佛感覺到了一股惡寒的風刮過後背,簡直就像是背後站了幾隻地府來的索命鬼,正在偷窺他。他知道這是自己心虛,因為他得知了一個不得了的且超乎常人所理解的秘密。
“巧兒是這馮家唯一的孩子……那你馮迎春又是什麼樣的成分?”
關闍彥被魏鬱春的夢話牽繞得滿腦袋紛紛擾擾。
他旋即又想起初來乍到時,在古溪村聽到的一些關於此女的閒言碎語——馮家大姑娘本是個天生傻兒,不久前差點被大蛇咬死,命好被就回後她就性情大變,性格變得冷然沉默,腦子也變得極其聰明。
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難怪他總覺得此女在古溪村那般格格不入……不僅因為她奇怪,也因為她藏著很多秘密。
深沉的暗夜落滿了關闍彥的側臉,那藏在陰暗麵的一邊唇角勾出個荒唐的弧度,他心中想道:“莫非當真如謠言所說,此女真是被惡鬼上了身?”
“那我這些天,豈不是一直在跟隻惡鬼相處?”
“倘若真有此事,這天下倫理綱常、道法自然豈不是全要被推翻了去?”
“倘若……你也真是那隻惡鬼,還會因為上了彆人的身感到愧疚麼,還會為他人的家庭奔波付出至此麼?那未免太有良心了,惡鬼二字豈敢攀附你?”
倘若世間真有惡鬼奪魂之事,那些慘遭謀害的將士定會竭儘所能尋到他,再一起並肩作戰,報仇雪恨。
他如今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那幫藏在深處的惡人又為何遲遲得不到報應?
關闍彥絮絮叨叨地想完這些念頭,結束後那股叫他毛骨悚然的陰風也沒了影子,反而不少仇恨的怒火被引燃。他的拳頭攥緊,魏鬱春觸摸她手腕的手也漸漸鬆了回去。
他微愣片刻,覺得自己應該為方才自己嚇自己的行為付出些代價。於是他罕見地主動當起了好人,幫忙把魏鬱春的手放回被褥,並拿了手帕為起拭去眼角殘淚。
“不知道是做了何等的噩夢,大半夜說出這些胡話嚇人。”
事了,關闍彥不忘多抱怨了一句。
翌日,天氣甚好——
日中時分,魏鬱春才得以從昏沉之中脫身,她恍惚覺著自己應該做了什麼夢,還是不太好的那種。
但當她睜開眼睛後,關於夢境的任何支離破碎的畫麵,全部消失得一乾二淨,徒有空蕩蕩的感受堵在她的頭腦和胸膛裡。
屋子裡無人,遮住透光窗戶的竹簾下拉著,微妙的光束靠著那點縫隙露進來,不叫房間太過陰森。她知道自己回了家,卻不知道是怎麼回的家。
隨著精神愈漸恢複,她聽到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窗外一個成年男子與小丫頭的交流聲有一搭沒一搭的響著,氛圍是不用眼睛看就感受得到的好。
魏鬱春知道這兩道聲音的主人,是這段時間暫住在家的男子和妹妹巧兒,但就是因為她知道他們的身份,才覺得不可思議——妹妹巧兒向來不喜歡那男子,男子來了此處幾日,巧兒就跟他對付了幾日,在她麵前說的話或是告的狀,從來都在給此人扣上裡外不是人的帽子。
所以如今是她還在做夢?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好奇心鬼使神差地驅使她動手掀起了竹簾,眼見男子背對著她的方向,坐在小板凳上,而馮巧兒則踩著隻同樣高的小板凳,立在男子身後,手裡翻翻繞繞,竟是在給他編頭發。
男人的個子很高,又為了滿足巧兒的要求,不得不一直維持著緊繃著長脖子和雙肩的姿勢,不動彈,寬肩窄腰在此時無比顯眼。
他那逆著陽光的側臉也泛著說不清的風韻,宛若一卷會動的圖畫。
“賢妻!你彆動了!我這邊真的快要好了!”
馮巧兒不滿關闍彥的小動作,情急之下還用手指彈了把對方的腦門,惹得關闍彥忍不住“嘶”了一聲。
“你個小丫頭片子,剛剛就說要好了,現在還說要好了,你在耍我吧!”
關闍彥嚷嚷了一句,可到底沒有怒氣,多的是興起時分耍嘴皮子的勁頭。
藏在窗後的魏鬱春眼神停滯甚久,這具身體原本主人的記憶翻湧了許多出來,她這才注意到馮巧兒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擺弄人的頭發。
馮迎春還在世時,爹娘忙於茶業,馮巧兒總是守在自己的傻姐姐身邊,摸摸她順柔又烏黑的長發,給她編各式各樣的鞭子,係上五顏六色甚至還綴著小彩石的帶子,有時漂亮,有時獵奇辣眼。
那時,馮迎春雖傻,卻總是樂意被妹妹隨意玩弄,最後不管是醜是美,她都是笑眯眯拍掌誇讚,總把巧兒誇得臉紅耳赤。
馮迎春出事後,魏鬱春替代了她。
自那以後,妹妹巧兒覺得姐姐變了很多,卻也總是堅持不懈地跟姐姐套近乎,卻發現如今的姐姐並不吃這一套,久而久之,她就越來越害怕這個太過有距離感的姐姐了。
至此,更不談像以前那樣,抓著姐姐陪自己玩過家家的遊戲。
而魏鬱春也沒有細究巧兒的變化,還自我感動著,用自己的方式去給予彆人自以為是的關心,最後適得其反,明明是活該。
她昨晚怎麼能對巧兒說那樣的話呢?
明明……她也是太愛自己的姐姐,看不得她受委屈而已……
身為姐姐的她,很多事情做的還遠不如這初來乍到沒多久的陌生男人好。魏鬱春如是想著,心裡也大致明白,自己昨日脫難是拜此人所賜,很多方麵都驅使著她對他改觀。
“巧兒。”
魏鬱春已經理好了衣裳,攬過微微敞開的房門,對著外麵兩個還在嬉笑打鬨的人,喚起妹妹的名字。
馮巧兒撈過關闍彥發絲的手頓時僵住,扯得他頭皮生疼。
“姐姐?”
馮巧兒心虛著模樣,飛一樣從板凳上跳下去,低眉順眼地悄悄念著。
然後她應是緊張,低著的眼得空還偷偷斜飛出去,要尋求關闍彥的幫助。
關闍彥知曉其孩子心性裡容易耍無賴的劣根性,非但沒有幫忙庇護她,還提起一些讓她更加難堪的事情,為她們馮家姐妹調和一事,推波助瀾。
“你昨晚答應了我和你爹娘什麼都忘記了嗎?快去跟你姐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