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1 / 1)

寧亭鈺是何許人也?

這問題在幾日前錦涇鎮百姓心裡還得不到確切的答案,如今卻是再鮮明不過的存在了。

“有錢!”

“東麵那翻新的大宅子,市集那十來間鋪子,都是他的!”

“主要還是有膽色,夠仗義!人家一定是看到第二局那場麵,陸家就差直接將魁首安在他們自家人頭上了,不得不出麵幫忙。”

“嘖嘖嘖,那些絲線啊,連次等品都算不上吧?竟然敢拿到錦繡會上用?可憐那二十幾位繡娘了。”

“好在陸娘子爭氣,用這劣質的絲線都能化腐朽為神奇。你是沒瞧見,那繡畫兩麵不同,上下顛倒,看著看著,人就想要被吸進去似的,怪得很!”

市井間的議論越演越烈,竟有幾分朝俠士集與怪誕雜談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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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相信我的能力,為什麼還要派我參賽?你們做的這些小動作除了讓陸家蒙羞之外,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陸孟婷的怒火在下了高台後終於得以宣泄出來,她從沒覺得這般丟人現眼過,這會兒身體因為難堪和憤怒而微微顫抖起來,再沒有在台上強撐起來的傲氣。

“若不是我在絲線上動手腳,你指不定連第三名都拿不到!要不是你不爭氣,我何必這般費儘心思?”陸博宇聽到這話,當即跳將起來,“你就是這樣同你父親說話的?真是慣得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陸博宇的手抬了抬,又強行摁了下去。

要不是陸孟婷之後還要上高台,怕是這會兒便要借長輩的勢頭動起手來了。

陸博文坐在主座上,頭疼地摁了摁眉心:“好了,錦繡會還在辦,外頭人多口雜,你們是嫌外人看的笑話不夠多不成?”

如今再追究誰是誰非已經沒了意義。

屋內靜了靜,陸孟婷將腦袋轉向另一側,不願意去看吹胡子瞪眼的父親。

陸憶曼從頭到尾都隻是安靜地看著,這會兒才站了出來,輕聲問道:“父親和叔父們對第三局可有安排?提前告知我們一聲,我們也好有所應對。”

陸博文擺了擺手:“這第三局是方縣令臨時添的賽次,我們也是剛剛知曉。”

陸博誌跟著歎了一聲:“如今這方縣令對那陸元珍很是青眼,寧家公子還跟著插手,怕是第三局難辦了。”

這頭愁雲滿布,另一頭繡娘們中場休息的堂屋裡卻是喜氣連連了。

衛香嵐拿了個第十二,卻是不急著離開,趁著繡娘們明日才正式比賽,興奮地跟著陸元珍反複說著先前台上的事情。

“那寧公子可真氣派!不知道是哪裡人氏,怎麼先前都沒有見過他?”

這般有財力又長得俊俏的公子哥,在錦涇鎮沒道理一點名氣都沒有啊?

衛香嵐努力搜索著記憶裡的寄旮旯角,陸元珍卻是跟著點了點頭:“我也不認識他。”

身為寧霄繡莊的東家,陸元珍隻見過忙前忙後的穆嗣慶,前後兩次相遇卻被鳥兒和八卦給吸引了注意,至今未能覺察到這頻頻偶遇的公子。

而身為故事主人公的寧亭鈺,卻是對陸元珍的想法一無所知,想到自己在台上的表現,還有幾分自傲。

不知道陸娘子見了他這次表現,是否會透過他的皮相看到他的能力呢?

要是她繼續對他窮追不舍,卻是不好再冷臉相待了,畢竟是自家繡莊的繡娘,還為繡莊贏得了比賽……

“他怎麼了?”

鄧子約吃了口菜,抬頭正好見到對麵寧亭鈺輕笑了兩聲,神魂不知道飛往了何處,目光全然沒有放在麵前的菜肴上。

穆嗣慶看了寧亭鈺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

寧亭鈺往日見過的大場麵不知凡幾,與之相比,在錦涇鎮舉辦的錦繡會實在是不值一提,因而鄧子約倒是沒有往錦繡會身上想,更沒想過高台上那綽約的身影同寧亭鈺有關。

“該不會是因為那陸氏吧?”

要是在龍泉,陸氏這樣的角色不過是螻蟻,連寧家人的麵都彆想見上,沒成想到了這裡,反倒處處要受其桎梏,或許是反差過大,讓寧亭鈺心神動蕩也說不準。

鄧子約想著,低頭吃飯。

一夜的時間轉眼即逝,到了隔日巳時,作為錦繡會第三局開始的鑼鼓聲響起,方縣令那使人昏昏欲睡的講話總算告一段落,下方的百姓已經就“真”這一題目議論出不少結果了。

“我看啊,應當是說著真心的真。方縣令必然是被這陸家人無恥的行徑所激怒,用這題目貶斥他們呢!”

“真心要如何用繡畫做出來?要我看啊,這應當說的是真實的真。這大好的日頭,這比賽的盛事,不都算是真實的一部分?”

“切,要是有真本事,什麼真都無所謂,讓陸娘子再繡一副雙麵繡,有了寧公子提供的絲線,這一局必然還能將這魁首奪過來。”

“上次陸娘子不過好運罷了。那所謂的雙麵繡不過是討個新奇,這次陸家沒有作妖的餘地,魁首指不定落在誰頭上呢。”

下方的爭辯卻沒能傳到台上。

十名繡娘各據一處,沉默而認真地將昨晚設想的畫麵以針線作筆,慢慢用錦布鋪展出來。

此次比賽有三天的時間,寧家派來的人已經將後頭的堂屋收拾妥當,一位繡娘一個隔間,全程有兩個仆人供其差遣,同時也是做監督之用。

雖然同樣無法離開高台與堂屋,可生活條件的確是比之前要好得多。

作為此次賽事的主題,方縣令提筆寫就的‘真’字已經作為新的橫幅掛在了高台正中。

陸元珍看著那爭奪關注的字體,一時竟有些出神,眼尾突然掃到頭頂有黑影掠來。

她抬起腦袋,隻見湛藍的天空數隻鳥雀排成三角陣型飛過,在靠近屋簷的位置時散開,呈一字型漸次落在屋簷上,不時好奇地歪著腦袋看向下方沸騰的人群,隻是看著它們,便隱約覺得能聽見那嘰嘰喳喳的清脆叫聲了。

陸元珍想到那隻突然出現又忽然離開的畫眉鳥,那麼親人還有靈性的鳥兒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來到這朝代的轉折似乎也從那隻畫眉鳥的出現開始,陸元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朝代給她帶來的不真實感正在一點點褪去,她的努力和掙紮終於讓這塘死水隱約有了波瀾,漸漸地,竟讓她有了幾分腳踏實地的真實感。

陸元珍手上描圖的筆尖停了停,思緒繁雜,最終從這繁雜的想法中捋出一條絲線,漸漸落在了筆尖之上。

“寧霄繡莊的繡娘可是為了繡莊的殊榮而勉力,衣食住行需得有所保證。”寧亭鈺拿起筆來,在支出那欄添了幾筆,“這樣吧,水晶肴,飛龍湯,這樣大補的菜多做出幾樣,每日送過去,另外再備幾件綢衣……”

“總之,缺什麼送什麼,銀錢便從府上出吧,不走公賬了。”

“是。”

仆人領命而去。

鄧子約看得嘖嘖稱奇:“看來寧少爺竟是真的脫胎換骨了,連這種小事都親力親為地安排。”

穆嗣慶還是那副麵癱臉,半天才應了一聲,目光卻忍不住落在案台邊上那堆成小山的雜務上,它們到了這桌案上已經兩天了,可惜至今未能得到這脫胎換骨的寧少爺垂青。

比賽如火如荼,以高台為中心,周圍的商鋪生意都紅火了起來,販夫走卒穿梭人群之間,或是兜售食水,或是用討巧的話語賺些銅板。

衙門雖說平日裡沒什麼活計,到了這關頭卻是傾巢出動,以防拐子和小賊在這繁亂的時刻渾水摸魚。

孩子們或是嬉鬨,或是哭喊,在人群裡奔來走去,大人們湊成一堆,討論著因這雙麵繡而興起的倒置繡圖,又頭頭是道地猜測起了決賽的魁首來。

從高台往下望,當真是世間百態都濃縮在了眼前所能企及的方寸之地上。

陸元珍遠望片刻稍做休息,忽然感覺到背生芒刺,轉頭一看,一眼便撞上了陸孟婷那刺眼的目光。

“孟婷。”

陸憶曼就坐在陸孟婷身邊,察覺到她的異樣後,隻輕柔地喚了她一聲,手輕輕往她捏著繡針的手背上一搭。

陸孟婷憤憤地垂下眼簾:“那女人怕是要與我作同一繡圖了。”

隻見她麵前隱約有了雛形的繡畫,正是以下方人聲鼎沸的美景為底圖,萬頭攢動的景象停留在了某個瞬間,卻是極其耗費心神和時間的圖像。

陸孟婷原想著將細節相應省去,以確保能在三天時間完成這幅繡畫,可剛剛無意中見到陸元珍觀察下方的景色,心裡的戰欲便被激了出來,倒有幾分想拚一把,試試能否將這細節儘數描畫出來了。

“孟婷,時間緊迫,繡畫改動可是大忌。”

陸憶曼皺眉提了一句,見陸孟婷不甚在意地聳聳肩膀,停頓片刻,終究還是將之後的勸說都咽了回去。

陸孟婷性子火爆,不撞南牆不回頭,一旦她有了主意,要說服其改道,可不是件易事,而且比賽瞬息萬變,不到最後一刻,也說不準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陸憶曼掃過不遠處重新埋頭繡畫的陸元珍,又看向陸孟婷手中有了主意的針尖,默默地垂下眼簾。